第六節宵待 (1 / 3)

淩晨一點二十分,未眠。

手機被我滲著汗水的右手捂得發熱,黑暗裏,閃著熒光的屏幕上顯示著一條信息:你說,我們是不是再也回不到過去了?

收信人是杜卓識。

像這般俗氣的台詞,如今竟然會被我用短信發出,原來愛情真的可以讓人變傻。

眼淚其實是種很廉價的液體,就算隻是因為生理上的疼痛,它們也可以趁勢奪眶而出。所以這時我才發現,沒有一種表現形式可以讓我痛快地宣泄心中的一切。哭也不行。

我隻是躺在床上,閉著眼睛像一頭擱了淺的鯨魚,感受著自己的身體慢慢的枯竭。

其實這情況也不算太糟糕。最起碼我沒有像以前那樣,在收到杜卓識的信息後,顧不得下課後同學們驚奇的目光,伏在桌上嚎啕大哭,一陣陣的悲鳴像穿堂風般從我嘶啞的喉嚨裏呼嘯而過。我當時就在模糊地想,像這般的慟哭是我人生裏多少年都沒有過的了,杜卓識,算你有本事。

現在,我隻是啞然。

零二年的秋初,冷空氣勢不可擋地突襲著這座北方的城。

我坐在經曆一個暑假無人打掃而布滿灰塵的座椅上,把下巴埋進熒光綠的夾克衫立領裏,冷得縮緊了身體。這是我步入高中的第一天,心裏一點也沒有那些作文選上所說的“激動萬分”或者“興奮無比”。

我不知道該怎樣像後桌的女生那樣,主動與周圍的陌生同學交談。

然後是老掉牙的“新生自我介紹”。我總結了一下,這些發言大致分為如下幾種:有些人認生,匆匆說幾句就趕緊坐下,比如我;有些人開朗,介紹完自己還附帶一些“期待”“祝願”之類的,比如後桌的女生;還有人介於這兩者之間,一派雲淡風輕的茫然。

杜卓識不屬於這三者的任何一者。

請原諒我的記憶自動把我愛戀的男孩兒美化了。那是我第一次聽見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卻又沉穩有力。不急不緩地流出來,讓我想起在山林間若隱若現的冷泉:它明明是發著響聲的,可你卻覺得那之下的靈魂是沉默的。

“我叫杜卓識……”

我把下巴從立領裏抬起來,破例轉過頭去,望向這個新同學。

簡直像小說般應景,一陣頗有力的秋風從他身邊的那扇窗湧進來,放肆如奔馬。吹在他的發梢間野草般招展,吹在他的運動服上唰唰作響,吹動著他整個人像風雨中的海要沸騰起來。

誒,大家都知道的吧?有個詞叫一見鍾情。曾經的我對此嗤之以鼻。

而那一刻我隻是竭力想捕捉到他的眼睛。很快我意識到這不是易事,因為那雙眼睛不安分,像地下暗河一樣藏匿著、流動著。

“愛好是籃球與魔獸……”他頓了一頓,“有時也下棋。”他把手插在口袋裏,雜誌上說那是心思深沉不可近的表現。

“是象棋嗎?”有人大聲問,周圍頓時靜了下來。

兩秒鍾後我才反應過來那聲音竟然是我的——天哪,我窘得……臉大概是紅了吧。

然後他看向我,笑了。我的意思是,他的嘴角並沒有太大的弧度,但是他的眼睛,在笑。

“不,是圍棋。”他邊說著,邊落座。不知為何我總覺得,他並非不善言辭或者無話可說。他隻是不屑多說,像個邊緣人一樣。

我又把下巴埋進了衣領。

初中的時候,我曾一度對Charles Dickens入迷,無可自拔地沉浸在那片英倫詠歎調裏。也就在那時,我發現自己的一個特質:當我第一次拿起Dickens的書,閱讀第一個段落的第一句話,我就知道日後我會愛上這部作品,這位作者。事實證明,我這種近乎本能的直覺是對的。

也是在步入高中的第一天我就知道,日後我會和杜卓識發生點什麼。

淩晨一點三十五分,手機屏幕亮起,有新短息進入。

我抱著九分的忐忑與一分的僥幸拿起手機查看,然後我幾乎是,笑了一下。

“是吧。小愛,這個問題你問過太多次了。”

這個問題我問過太多次了,以往卻總被他用“這個問題有意義嗎?”之類的話給抵回去。

人生若隻如初見。

不知為何腦海裏回蕩起這句詞。往常,在我跟他吵架吵到彼此歇火不是因為退讓隻是因為疲乏的時候,我也經常想起這句惋歎。

可轉念我就不會再想。因為我知道:就算給我一百次、一千次從頭再來的機會,我還是會在某一天對杜卓識動了心,讓那些所謂的“青春期裏分泌過剩的費洛蒙”野獸一般在我身體裏叫囂。杜卓識還是會很有默契地感應到我的心思,然後他會在某個溫暖的午後或者曖昧的黃昏,鄭重其事地牽起我的手。因為他是真的愛我。最起碼,曾經是。

而我與他的本質區別大概就在於,他愛我,可是這不會“影響”或者“幹擾”到他。而我,我更愛他,因而我理智全無。

甚至此刻,我也不得不承認這一點。

愛恨都是會讓人窒息的東西,所以我在這片窒息的虛空中無法生存。我甚至忘了自己還處在一個大千世界裏。眼淚終於還是留了出來,它們是熱而濕潤的,慈悲地輕撫過我的麵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