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他們正在開會的時候,忽然有一個麵生的人跑進房來,因為當時既沒有衛兵守門,而漢俊家又是和同鄉合住。所以此人上樓,沒有人去阻止。他進房來一看,便道:“對不起,走錯了。”說完,立即退回。究竟是馬林機警,他說:“快散了罷,一定是偵探。”於是立即散會,隻有公博還留著與漢俊閑談。不到一刻鍾,法國探目,安南巡捕,中國包打聽,把房子圍住,一湧上樓。探捕問他們為什麼開會,他們說大家都是北大學生,因為要出一種雜誌和叢書,所以開會商議。探捕又問為什麼有兩個外國人。他們說兩人是北大教授,請他們指導。一個中國探捕指著公博道:“你不是日本人嗎?”原來公博雖然自信他的北京話,說得和北京人一樣,而別人聽起來,卻好像是外國人說中國話。所以硬指他是日本人。經了好久的說明,才證明他是廣東人。巡捕看見漢俊書架上,全是社會主義的書,於是大教訓一頓,說不應看這些書。問了一刻,也就去了。僥幸巡捕沒有搜身。他們兩人衣袋內,都放有共產黨黨綱草案,如果搜出,還有不進巡捕房的道理!公博當時帶著新婚夫人度蜜月,住在大東旅社。巡捕走後,他怕有人跟梢,不敢徑回旅館,繞了幾個遊藝場,才回旅館。哪知他緊隔壁的房中,當晚發生一件奸殺案,開了兩槍,打死了一個女人。公博夫婦真嚇得魂不附體。毛澤東以為博文女校,也一定被發現了,嚇得不敢回去。在遠遠的地方,探頭探腦偵察了半天,才敢進去。這些話,都是我以後聽見他們說的。
因為這一起莫名其妙插進來的奸殺案,中共一大的日期被鎖定了。在任何時代,奸殺案都比一個無人知道的小黨的成立更有新聞價值,當地的報紙準確地報道了奸殺案,這在客觀上為學者們的考證提供了依據。這一回憶還點出了另一個奇妙的人:丁默村。丁默村當時還是青年團員,沒資格參加共產黨的代表大會,如果參加了,那就是另一個巧合事件了,因為丁默村正是汪精衛偽政權的另一號大人物。
在回憶錄中,周佛海把毛澤東描寫為一個經常“探頭探腦”的人,這顯然是有意醜化了。在他寫回憶錄的時代,他已經是一個恥辱柱上的漢奸,而毛澤東是中共最高領導人,在政治上顯然比他“出息”多了,寫寫毛澤東的“探頭探腦”好像就能反襯出他自己的光明磊落似的。
第二次背叛:背叛國民黨
以陳公博和周佛海的投機性格,脫離共產黨後肯定會投身到最有可能執政的黨——國民黨,事實上他們也這樣做了。
陳公博從美國回來之後就把寶押在了汪精衛身上。與木訥、陰鷙、易怒的蔣介石相比,汪精衛更有領袖魅力,靠著這種先天養成的東西,汪精衛把已經貴為哥倫比亞大學碩士的陳公博發展成了他的鐵杆粉絲。與笨蛋褚民誼相比,陳公博同樣鐵杆,但在辦事能力上遠遠超過褚民誼,尤其是在反對蔣介石的行動上,陳公博表現得更激烈。
陳公博雖然脫離了共產黨,但在政治觀念上仍然有革命的“餘溫”,他幻想著國民黨能完成共產黨的革命,而國民黨裏唯一有著“革命”氣息、同時又有政治實力的,正是他的偶像和恩人汪精衛。可惜的是,汪精衛雖然貴為孫中山的頭號接班人和《總理遺囑》的實際起草人,但在權謀手腕上根本不是任何一個土軍閥的對手,更不要提手握重兵的蔣介石了。汪精衛就像一麵孤零零的大旗,在國民黨的汪洋大海裏漂著,隻要人家願意,隨時可以把他撈起來扔到一邊。陳公博雖然拽著這麵大旗的一角浮在權利的海麵上,但始終沒有實現其“革命”理想的機會。
和汪精衛一樣,陳公博是一個詩人,在政治上頗有些詩人似的天馬行空。為了打掉蔣介石,他曾經策劃他領導下的國民黨“改組派”發動一次驚天兵變:策反一名中央軍校的航空教練,讓他駕駛教練機轟炸國民黨的中央政治會議,如果這個浪漫的策劃成功,那簡直會是中國曆史最大的轉折點,是比西安事變還要厲害一千倍的大事情。可惜的是,這個計劃太過浪漫了,完全沒有考慮到可操作性——那架飛機因為天氣原因連起飛都沒起飛,而改組派也因為這個浪漫革命計劃而大大受傷。
汪精衛事事都向他的老師孫中山學習,於是也重蹈了孫中山的覆轍——他沒有發動民眾的能力,也沒有培植軍事力量的權謀,一味依靠存心利用他的軍閥,這些軍閥總是在他們的個人利益到手的時候將他們一腳踢開。陳公博作為忠實粉絲,也跟著汪精衛在一次一次的失敗中消沉了。陳公博一直以為自己還是當年那個代表著民眾利益的共產黨員,以為隻要自己登高一呼就有群眾來擁護,在經曆了聯桂抗蔣的失敗後,他才明白,這一切都是他天真的幻想了:
我並不痛心於軍事上的失敗,因為革命者的失敗,是革命史上常有的事,而使我最關心的,是不是我的觀察完全錯誤,而對於革命的低潮應該如何才能補救。
第一,這次張桂軍之合攻廣州,在我們的想象,並不是為著割據,也並不是為著私仇。南京的三全大會明明是違法,而國民黨人似乎除了少數人之外,毫不注意。而且張桂軍由動員以至進攻,我們絕不見民眾起來,所有農工和小資產階級,都袖手旁觀,絕不參加一些運動。他們並不是不幫助我們而去幫助了南京,他們對於南京和我們兩方麵都一樣的冷淡。可見那時的國民黨已脫離了民眾們,至於黨的違法與否都是黨內的事,與他們絕不相幹,這樣對於國民黨的本身,我們應該重新檢討一下,決不能單靠幾條空虛的綱領就能號令天下。
第二,自從黨的一分一合,已使許多人們冷淡和灰心,尤其擁著國民黨籍的軍人,他們隻知道私人利害,而不恤黨的法統,其新入黨的固然很容易露出原形,即富有曆史的也漸漸歸還本性。這並不是蔣先生有什麼神機妙算,其實坐於軍人間的矛盾太多。
中國到底是停滯於封建思想的國家,這般軍人先天帶有這些傳統思想,並非一時所能以理論克服,中國恐怕長期陷於地方軍閥統治罷!這樣,國民革命的北伐前功都盡廢了……
黨不黨在中國人民恐怕沒有什麼興趣,大約人心厭亂,中國應該來一個比較長治久安之局罷。但要長治久安,必得與帝國主義者和舊勢力妥協,這個看法徘徊於我腦中,實在無法解決,因此遂患著失眠。以後雖上了北平,參加了擴大會議,但已鼓不起興味,以待天命而已。
通過這些自白,我們倒是能看到一個真誠的陳公博,一個為了理想的不能實現而失眠的中年人。失眠的陳公博很會安慰自己,一旦內心煩悶,他就會出洋旅遊散心,在歐洲的寧靜鄉野解散自己的憂國憂民之心。這一點和他的偶像汪精衛完全一致。一個放棄不了塵世享受的人,同時又是一個自詡憂國憂民的人,這樣的人必然會成為一個政治投機者,汪精衛是,陳公博也是。隻不過陳公博比汪精衛晚到南京幾天而已。當看到自己的偶像已經在泥沼裏玩得很開心的時候,他終於也忍不住脫光了那層道德外衣撲了進去……
當陳公博到達南京的時候,汪精衛和周佛海已經把一套偽政府都準備好了。周佛海本來在國民黨內已經做到了蔣介石侍從室主任,又是高級中統特務,但一心想做大官的他在追隨汪精衛上做了急先鋒,偽政府的大大小小官員幾乎都在他的安排和控製下。他分到了財政部長兼中央政治委員會秘書長的位置。而僅次於汪精衛的“立法院長”職務還在為遲遲不到南京的陳公博留著,畢竟,陳公博才是汪精衛的頭號粉絲。
當汪精衛、陳公博、周佛海等一幹人等正式就職時。將來起訴書上不可辯駁的一切也從而落實了。如果不知道內情,單看那時候的照片,我們恍惚會以為那是一個很威風的政府:汪精衛比他在南京時候精神多了,本來就帥氣的外形更加光芒照人,而大小官員也衣著光鮮,看起來頗有威儀。連日本人也不禁暗暗稱讚這些中國人的“風度”,一個見證汪精衛與日本高層會晤場麵的日本人回憶說:
我在旁看著,這邊是戰勝國,坐著我們的大臣,大將與司令官,對方是戰敗國,坐著汪先生,但是比起來,隻見汪先生是大人,我們的大臣大將司令官都藐小了,惟有近衛公與汪先生坐在一起還相配。汪先生的風度氣概,如山河不驚,當時我嘴裏不說,心裏實在佩服。
這種外表上的光鮮和內心的卑微屈辱形成了多麼強烈的對比!汪精衛當著一個比兒皇帝還不如的“國家元首”,陳公博和周佛海當著連自己都覺得害臊的“院長”,而他們還要在世人麵前表演他們的內心是如何強大……
第三次背叛:背叛偽政府
善於投機的人很會觀察市場行情。已經背叛國民黨和國民政府的陳公博與周佛海無時無刻不在思考著自己的退路,在政局不明朗的時候,他們早已嗅覺敏銳地策劃好了新的背叛行動。在這方麵,周佛海又是急先鋒。他一麵維持著自己在偽政府的地位,一方麵又和重慶政府暗通款曲,把大量情報主動送給軍統頭子戴笠和蔣介石本人。這是一筆永遠不會輸的買賣,如果日本人贏了,自己當然是開國大元勳,如果蔣介石贏了,自己則是頭號大臥底,永遠不吃虧就是了。
出於對汪精衛的忠誠,當偶像在世的時候,陳公博並沒有著急地去踏上原先那隻船。另一方麵,和周佛海不一樣,他反蔣介石反了一輩子,他知道自己再怎麼搖尾巴,蔣介石也不會搭理他。可當汪精衛一病死,日軍在太平洋戰場節節敗退的時候,陳公博有些慌了,作為繼任的“國民政府主席”,如果將來隻殺一個漢奸,那也會是他。情急之下,他也學起了周佛海,架設電台和重慶聯係起來……可是,已經晚了。要比搖尾巴,他也沒周佛海搖得嫵媚動人了。
日本眼看就要失敗了。又到了競爭背叛的時間。陳公博和周佛海幾乎是比賽著把這個他們一手建造起來的偽政府戲台拆掉。他們已經意識到,這一次是他們最後一次背叛他們所屬的組織了。
法庭表演賽
作為活著的漢奸中的男一號和男二號,陳公博和周佛海當然要承擔審判大戲的主角。他們雖然投機技巧各有不同,但終於殊途同歸:已經失去利用價值的周佛海被撤去一切新的正麵職務,恢複漢奸頭銜;陳公博則在逃亡日本後很快被引渡回國,為了帶回他,蔣介石不惜派一架專機和一個連的士兵去押運他回國。
按照專門為審判漢奸設立的特種法庭要求,每個漢奸都需寫一份坦白罪行的自白書。向來愛耍筆杆子的陳公博當然不會放過這個為自己辯護的絕佳機會。洋洋灑灑寫了幾萬言,數說自己的功罪,在這樣一份應該是認罪的文章裏,他還不改他“憂國憂民”的本色,希望把自己那一套治國理想傳授給蔣介石,這未免有些可笑。不過,陳公博畢竟是陳公博,他不枉為美國“海歸”,不枉為當年的共產黨理論家,“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他自白書中的很多話,至今看起來仍有發人深省或有趣之處:
——日本人對於汪先生是相當的尊敬的,同時也認為南京是含有敵性的,因為汪先生有汪先生的理想,而日本人有日本人的見解。汪先生的理想,以為我以誠待人,人總是有良心的,也會感化的。近衛既然聲明日本並無滅亡中國之心,那麼日本在華軍民也是一樣的,因此日本應當讓南京統一南北,使南京得到行政上的自由;使南京得以建樹強有力的軍隊以保持和平區的治安;使南京支配一切經濟以保持國家、人民的元氣;使南京可以自由處置貪官汙吏,使人民可以安居樂業,數年以來的戰爭痛苦可以稍得蘇息;使南京自己可以保護人民,排除日本憲兵的非法逮捕,以保存人民的生命。而日本的見解那就大不同了,許多軍隊和官使曾受日本支持的,他們不得不繼續支持。至於貪汙與否與日本無關,有時或者因為貪汙,他們才更容易利用。至於南北對立,更是他們奪取物資的機會。軍隊不必強有力,隻須能夠做到日本人的步哨為已足;南京政府軍隊有了力量,總有一天聯合重慶反攻日軍。
陳公博夠天真,可汪精衛比他還天真,天真到把日本人看作正常的人類,以為他們說了什麼肯定就會做到,把日本人想象成了自己實現政治理想的讚助商。這一切當然都被無情地戳破了。陳公博對日本人的本性和漢奸的本性看得一清二楚,比抗戰軍民更一針見血,但可惜的是他看清得也太晚了,更可惜的是他本人就是大漢奸。
——我曾聲明,為中國的前途,為未來的統一,我不能不做這個打算:重慶讚成聯合剿共,我們也剿共;重慶不讚成剿共,我們也剿共。日本不和共產黨妥協,我們也剿共;就是日本和共產黨妥協,我們也剿共,我是不惜因為剿共問題和日本反臉的。
為了向法庭背後的蔣介石表明自己的政治正確,陳公博咬牙切齒地罵開了共產黨。作為投機大師,他最懂得蔣介石的心事——反共。如果強化了自己的反共立場,蔣介石沒準兒還會放了自己……陳公博這時當然不願人們想起他曾經是中國共產黨的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代表。他罵共產黨罵得這樣厲害,甚至“不惜因為剿共和日本反臉”。這簡直就像一個奴才對主子說“如果你不讓我給你跪下我就和你反臉”一樣。作為聰明人,他也知道這樣投機表態太過赤裸裸,於是聲明“這絕不是投機”,這就又像是真正的“此地無銀三百兩”了。
——日本的組織力和教育科學仍是不能漠視。馬克薩(即麥克阿瑟)元帥曾發表談話,說不使日本國力伸張於本土以外,日本已不能成一強國。但就以本土範圍而論,無論你想也罷,不想也罷,日本終不失為東亞的領袖。我聽他這幾句話,內心有無窮的感想。我們現在也講複興,日本也在講複興,但結果誰的收效快,我是有些不寒而栗的。日本如果成功比我們快,我們至少精神上很受一種威脅;日本如果不成功,又增加了中國的負擔,並且間接必受其累,這真是一個倫理學上兩難論。我深盼蔣先生對日早定一個政策。
陳公博逃亡日本時,恢複了他作為一個政治觀察家的本色。無論他是不是漢奸,他對日本人的理解是很深刻的。當他看到破敗的日本國土上,人民沒有慌亂,都在按部就班地恢複生活時,他確實不寒而栗了。日本雖然戰敗投降,但教育水平和社會組織能力還是遠在中國人之上,如果中國不猛醒,日本將來還是要勝過中國。這些話當然被陳公博不幸言中了。當日本戰敗,看起來和中國回到同一起跑線的時候,日本用最短的時間完成了新的技術革命和經濟複興,而中國還要在內戰和動亂中度過很多年……
——日本失敗,在日本自己批評說沒有大政治家。在我看來,自從“二·二六”事變以後,雖有善者,已未如何,因為權已下移,人各驕縱,日本的皇室不敢過問,而政府隻好遷就軍人。而所謂軍人,權皆不在將官,而在佐官階級。這一般佐官,對於政治是不懂的,對於經驗是沒有的,對於理想是盲動的,對於意氣是固執的。因為這般驕橫的官佐,日本就這樣失敗,而中國就給這般驕橫的官佐弄得天翻地覆。
在過去幾年中,南京交涉對手是誰,也是一個最奇怪的謎。一切問題,南京差不多無權處理,要問總軍部和大使館,過去更有所謂興亞院。這三個機關就意見不同,有時積極的鬥爭,有時消極的推諉。這就是陸軍部應該負責吧,還要問上海登部隊的同意,登部隊還問蘇州部隊的同意。至於北方更不必說。華北不止對中國特殊化,就對日本的總軍部也是特殊化。這樣,不止一個佐官可以破壞一個政策,一個主任尉官也可以破壞一個政策。不隻南京對手是誰是一個謎,連日本本身誰是負責者也是一個謎。
這一段總結大概是中國人第一次正確指出日本失敗的原因。這非要和日本人直接打交道才能看得清楚。戰前的日本政府是一個被下級軍官牽著鼻子走的無頭戰車。如果日本由任何一個戰略家掌權,日本都不會走向戰敗的深淵,但是偏偏沒有。可歎的是,直到現在,日本仍然是這樣一個社會,是一個在政治上永遠長不大的矮子。
陳公博知道自己是必死無疑的。如果他都不會死,那漢奸們大概沒有一個會死了,正因為如此,他陳公博必須死。他的辯駁不過是最後一次政治表演,給國人看,也給自己看。作為一個隨時隨地都能縱情聲色的“浪漫政治家”,他最後的一次被憐憫來自他的妻子——李勵莊。李勵莊想到了所有能給丈夫脫罪的理由,寫成一篇抗辯書提交給了特種法院。但是,任何一條理由都太過蒼白了。所有的理由都無非是同一句話:他本來不想那麼做。是的,一個殺人犯同樣也可以說“我本來不想殺人的”。這對量刑來說毫無價值。
陳公博成為第一個被處決的漢奸。據傳說,行刑前很多人來求他的字,陳公博一一滿足了要求,作為一個詩人漢奸、才子漢奸,即使到了行刑前也還有那麼一點明星魅力。他甚至像一個將要出行的領導那樣,和獄警、檢察官、法官們握手告別,這些審判者竟然不由自主地握到了他的手。是不是他們認為如果不握,世界上就再也沒有這樣的人了?
陳公博路過陳璧君的監室時,向這位他一向不以為然的偶像夫人鞠了一躬。陳璧君第一次為了這個她一直不大喜歡的人放聲痛哭。到了現在,她終於知道,誰才是丈夫汪精衛最鐵杆的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