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民國的說法 第六章 孔子的“名譽權”
1929年6月,山東省曲阜第二師範學院的學生們做了個驚駭駭俗的大決定:他們要在孔子的家鄉上演新編曆史劇《子見南子》。這部戲的作者是提倡“幽默”的大作家林語堂。創意來自《論語》裏最“可疑”的一條:
《論語》:子見南子,子路不悅,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厭之、天厭之!”
單看這幾句,很讓人摸不著頭腦。這位南子是衛國國君的妻子,長得好看,而且名聲很不好。提倡“非禮勿視”的孔子竟然去見他,讓他的學生子路很不悅,孔子一看,自己這一見還真是很難說清楚了,隻好大聲發誓,表示自己真沒什麼。正因為《論語》的記載太簡單,很能想象細節的司馬遷又給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番:
《史記·孔子世家》:靈公夫人有南子者,使人謂孔子曰:“四方之君子不辱,欲與寡君為兄弟者,必見寡小君,寡小君原見。”孔子辭謝,不得已而見之。夫人在絺幃中,孔子入門,北麵稽首。夫人在幃中再拜,環佩玉聲璆然。子路不悅,孔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厭之、天厭之。”
司馬遷老夫子實際上是把這件事寫成了一出小戲,那句“環佩玉聲璆然”寫得很動人,很隱晦地把那位絕世美女的情趣愛好寫出來了。在美女麵前,道貌岸然的孔子是否能真的絲毫不動心,這是一個人人關心的問題。所以這一條論語引出千年來很多讀書人的遐想。
林語堂從這一點得到啟發,試圖用戲劇的辦法再現出孔子當時的心理活動,從而寫出人性和禮法在人內心的鬥爭。於是一個獨幕劇《子見南子》就寫成了。在這部戲裏,漂亮的南子被描繪成一個受了五四新文化運動感化的女學生似的人物,而孔子在戲中則被南子的美貌、歌舞震驚了,覺得自己搞的那一套禮樂都是騙人的,人家南子的才是真正的。整部戲在孔子對人生哲學的沉思中結束。劇中人都說的是林語堂式的現代幽默俏皮話,這讓整部戲演起來必然顯得輕鬆滑稽。
《子見南子》創作的時代,新文化的大潮已經退卻,各種守舊勢力又沉渣泛起。在這種情況下,山東曲阜二師的學生直接用此來向身邊最頑固的尊孔勢力——孔子家族直係後裔來示威,確實冒著極大的勇氣。為了讓戲劇更為逼真,學生們甚至向孔府借了正版禮器。孔府的人一開始還以為學生們要表演怎麼尊孔,很爽快地答應了,還應邀參加了“首映禮”。
演出開始了。
一切都是那麼新鮮。孔子滿嘴的現代語言,在漂亮的南子麵前,他雖然仍是滿口仁義道德,但顯得那麼蒼白,連他自己都口吃猶豫起來。
學生們不時隨著劇情的發展大笑,尤其是孔子在正常的人性麵前表現出窘迫的時候,更是讓人捧腹。前來觀劇的孔氏族人可看不下去了,他們臉一陣白一陣紅,這樣的“孔子”在他們看來簡直是醜化。在眾學生們麵前他們自知不便發作,隻好拂袖而去。
學生們在這場文化鬥爭中贏了一局,但是守舊勢力可不想這樣就算了,一場浩大的官司正在曲阜的孔府族人中醞釀。由於孔子是舊式教育的象征,尊孔與否是重大政治問題。1928年,國民政府大學院明令學校禁止祀孔,並頒布教育方針,以“三民主義”替代“讀經、尚武、尊孔孟”。但為了搞平衡,蔣介石在參拜孔廟時,又稱孔子是“千秋仁義之師,萬世人倫之表”,這和封建帝王對孔子的冊封竟然是一致的。在這種政治大背景下,孔氏族人決定不在基層打官司,直接向教育部長蔣夢麟控告:
呈為公然侮辱宗祖孔子,群情不平,懇查辦明令照示事。
竊以山東省立第二師範校長宋還吾,係山東曹州府人,北京大學畢業,賦性乖僻,學術不純,因有奧援,濫長該校,任事以來,言行均涉過激,絕非民黨本色,早為有識者所共見。
其尤屬背謬,令敝族人難堪者,為該校常貼之標語及遊行時所呼之口號,如孔丘為中國第一罪人,打倒孔老二,打倒舊道德,打破舊禮教,打破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愚民政策,打倒衍聖公府輸資設立的明德學校。兼以粉鉛筆塗寫各處孔林孔廟,時有發見,防無可防,擦不勝擦,人多勢強,暴力堪虞。鈞部管持全國教育,方針所在,施行劃一,對於孔子從未有發表侮辱之明文。該校長如此放縱,究係采取何種教育?
稟承何項意旨?抑或別開生麵,另有主義?傳鋼等既屬孔氏,數典固不敢忘祖,勸告徒遭其麵斥,隱忍至今,已成司空見慣。詎於本年六月八日該校演劇,大肆散票,招人參觀,竟有《子見南子》一出,學生抹作孔子,醜末腳色,女教員裝成南子,冶豔出神,其扮子路者,具有綠林氣概。而南子所唱歌詞,則《詩經·風·桑中》篇也,醜態百出,褻瀆備至,雖舊劇中之《大鋸缸》《小寡婦上墳》,亦不是過。凡有血氣,孰無祖先?敝族南北宗六十戶,居曲阜者人尚繁夥,目見耳聞,難再忍受。加以日賓犬養毅等昨日來曲,路祭林廟,侮辱條語,竟被瞥見。幸同時伴來之張繼先生立催曲阜縣政府飭差揭擦,並到該校講演,指出謬誤。乃該校訓育主任李燦埒大肆惱怒,即日招集學生訓話,謂犬養毅為帝國主義之代表,張繼先生為西山會議派腐化分子,孔子為古今中外之罪人。似此荒謬絕倫,任意謾罵,士可殺不可辱,孔子在今日,應如何處治,係屬全國重大問題,鈞部自有權衡,傳鋼等不敢過問。第對於此非法侮辱,願以全體六十戶生命負罪瀆懇,迅將該校長宋還吾查明嚴辦,昭示大眾,感盛德者,當不止敝族已也。激憤陳詞,無任悚惶待命之至。除另呈蔣主席暨內部外,謹呈國民政府教育部部長蔣。
具呈孔氏六十戶族人
孔傳鋼 孔繼選 孔廣璃 孔憲桐 孔繼倫 孔繼珍 孔傳均 孔昭蓉 孔傳詩 孔昭清 孔昭坤 孔慶霖 孔繁蓉 孔廣梅 孔昭昶 孔憲劍孔廣成 孔昭棟 孔昭槁 孔憲蘭
這種控告當然是“越級上訪”,是違反製度的。孔氏族人這樣做就是希望把事情鬧大,挽回孔子被新文化運動打擊掉的聲威。時任教育部長蔣夢麟是留美回國學生,又做過北京大學校長,在思想上屬於新派。在他看來,一場學生排演的話劇並不值得如此小題大做,讓孔氏族人就不要鬧了。
孔氏族人見蔣夢麟這裏討不到“公道”,於是另辟蹊徑,找了時任國民政府工商部部長的孔祥熙。孔祥熙是正經的孔子後代,當然會向著自己族人。孔祥熙不便親自出麵管這件事,就將呈文轉給了最高領導人蔣介石。蔣介石本身是個曾國藩粉絲,孔教中人,他知道孔家的勢力,於是命教育部對事情進行詳細調查。球又踢到了蔣夢麟腳下。既然是蔣介石命令調查,自然要走走過場,於是派參事朱葆勤會同山東教育廳長何思源一起辦理此案。調查結束後,何思源向蔣夢麟做了彙報,稱《子見南子》一劇“並非該校自撰”,完全根據林語堂所編劇本,“至扮演孔子腳色,衣冠端正,確非醜末。”同時還表示“又查學生演劇之時,該校校長宋還吾正因公在省”,對此事沒有任何責任。
這是一個對曲阜二師以及校長宋還吾很有利的調查結果。宋還吾可巧也是北大的畢業生,現在孔門勢力如此囂張,他的戰鬥意誌也被激發起來了,他親自給教育部寫了答辯狀:
還吾侮辱孔子一案,業經教育部派朱參事葆勤及山東教育廳派張督學鬱光來曲查辦。所控各節是否屬實,該員等自能相當報告。惟茲事原委,還吾亦有不能已於言者,特縷析陳之。
原呈所稱:“該校常貼之標語,及遊行時所呼之口號”等語。查各紀念日之群眾大會均係曲阜縣黨部招集,標語口號多由黨部發給,如:“孔丘為中國第一罪人”“打倒孔老二”等標語及口號,向未見聞。至“打倒舊道德”“打倒舊禮教”等標語,其他民眾團體所張貼者,容或有之,與本校無幹。“打破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愚民政策”,當是本校學生會所張貼之標語。姑無論學生會在黨部指揮之下,還吾不能橫加幹涉。縱使還吾能幹涉,辦不能謂為有辱孔門,而強使不貼。
至雲:“打倒衍聖公府輸資設立之明德中學”,更屬無稽。他如原呈所稱:“兼以粉鉛筆塗寫各處孔林孔廟,時有發見,防無可防,擦不勝擦”等語。粉鉛筆等物何地蔑有,果何所據而指控本校。繼雲:“人多勢強,暴力堪虞”,更無事實可指,本校縱雲學生人多,較之孔氏六十戶,相差何啻百倍。且赤手空拳,何得謂強,讀書學生,更難稱暴。本校學生平日與社會民眾,向無牴牾,又何堪虞之可言。
至稱本校演《子見南子》一劇,事誠有之。查子見南子,見於《論語》。《論語》者,七十子後學者所記,群倫奉為聖經,曆代未加刪節,述者無罪,演者被控,無乃太冤乎。且原劇見北新書局《奔流》月刊第一卷第六號,係語堂所編,流播甚廣,人所共見。本校所以排演此劇者,在使觀眾明了禮教與藝術之衝突,在藝術之中,認取人生真義。演時務求逼真,扮孔子者衣深衣,冠冕旒,貌極莊嚴。扮南子者,古裝秀雅,舉止大方。扮子路者,雄冠劍佩,頗有好勇之致。原呈所稱“學生抹作孔子,醜末腳色,女教員裝成南子,淫冶出神,其扮子路者,具有綠林氣概”,真是信口胡雲。若夫所唱歌詞,均係三百篇舊文,亦原劇本所有。如謂《桑中》一篇,有瀆聖明,則各本《詩經》,均存而不廢,能受於庭下,吟於堂上,獨不得高歌於大庭廣眾之中乎。原呈以《桑中》之篇,比之於《小寡婦上墳》及《大鋸缸》,是否孔氏庭訓之真義,異姓不得而知也。
又據原呈所稱:犬養毅、張繼來本校演講一節,係本校歡迎而來,並非秉承孔氏意旨,來校指斥謬誤。本校訓育主任,招集學生訓話,係校內例行之事,並非偶然。關於犬養毅來中國之意義,應向學生說明。至謂“張繼先生為西山會議派腐化分子”雲雲,係張氏講演時,所自言之。至雲:“孔子為古今中外之罪人”,此類荒謬絕倫,不合邏輯之語,本校職員縱使學識淺薄,亦不至如此不通。況本校訓育主任李燦埒,係本黨忠實同誌,曆任南京特別市黨部訓練部指導科主任,綏遠省黨務指導委員會宣傳部秘書,向來站在本黨的立場上,發言謹慎,無可疵議。山東教育廳訓令第六九三號,曾謂:“訓育主任李燦埒,對於黨義有深切的研究,對於工作有豐富的經驗,平時與學生接近,指導學生得法,能溶化學生思想歸於黨義教育之正軌,訓育可謂得人矣。”該孔氏等隨意誣蔑,是何居心。查犬養毅、張繼來曲,寓居衍聖公府,出入皆乘八抬大轎,校人傳言,每饌價至二十六元。又雲饋以古玩玉器等物,每人十數色。張繼先生等一行離曲之翌日,而控還吾之呈文,即已置郵。此中線索,大可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