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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林某處,一根巨大的草木枝幹上,江仇正以一種很警戒的姿勢臥眠。
他像一頭野獸,即便是睡覺,身上的每一處感官也似乎都在偵查抵抗,裸露在獸皮外麵的筋肉隨著呼吸開始跳動,這樣的原始力量感讓他看上去更像一頭野狼。
他習慣在樹上睡覺,更習慣在沒有流水的地方睡覺,十五年來,他幾乎孤身一人在險惡林間生存下來,所以他孤僻,冷漠,甚至殘忍。
他有很好很規律的休息時間,如果不出意外,他能在這棵樹上睡上一夜,可是今天,夜色之間突然下起了雨,冰冷,磅礴,然後,肅殺。
雨水墜落,輕輕打在他的身上,每一滴都很有韻律,江仇似乎能聽到水光裏的低語,於是他睜開雙眼,左眼柔和,右眼淩厲,這是他與眾不同的地方,妖仙之體,本就如此。
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卻感覺一定發生了什麼事,從樹幹上坐起來,江仇轉頭望向某處,那裏,便是草屋之所。
他從沒有在夜裏回到過茅草屋,因為那裏有他很不想麵對的父親,就如白天那般,父子二人相對,除了爭論,便是無言,可是現在,他卻迫不及待想要回去,這是一種感覺,本能的感覺。
江仇跳下枝幹,夜雨之間,他快速奔跑,比以往更快,更迅速,沿途水光被他踩在腳下,濺起一抹亮色,如風一般疾馳,卻隻是想見到自己往日裏最不想見的父親。
越接近草屋,江仇心裏的不安愈發強烈,這種感覺,隻有在三歲那年,自己差點被黑豹吞掉時才有過。
此刻,夜幕間的雨勢更大了,閃電也越來越密集,映照在江仇的臉上,冷峻,狠戾。
茅草屋已經化作飛灰,所以當江仇趕到的時候,隻能看到滿地蕭瑟不堪的纖弱枯草,以及,躺在冰冷雨水之間,不停咳嗽苦笑的父親。
江水流此刻很無力,與大兄一戰,終究是流水潺潺,鬥不過大河濤濤,江河雖受傷離去,自己,卻已經是強弩之末。
他嘴角有鮮血留下,順著身上的水光融入雨水,轉眼便打紅一片,他很費力的撐著身子,盡量讓自己有力氣抬起頭,然後,便看到了江仇。
父子對視,和以往一般的平靜,卻又多出了幾分柔情。
江仇慢慢走近,從雨水中扶起江水流,替他擦去嘴角的血漬,聲音一如既往的淡漠:“會不會死?”
江水流想直起身子,卻無力倒在江仇身上,聞言苦笑道:“人都會死的。”
“可你是仙,高貴的水仙,你應該不會死。”江仇的聲音聽不出情緒,語調卻在顫抖。
江水流有點意外,他艱難伸手,摸了摸江仇的腦袋,這是他十五年來,從未有過的動作。
江仇很不適應,但終究沒有躲開。
雨水仍在低落,像是天空在哭泣,這一刻,心腸堅硬的江仇,眼睛忽然很酸澀。
“仙人也會隕落,何況,自從離開南陸,我就是一個謫仙,他們早晚會來找我。”
江水流的聲音很落寞,他身上的水光開始薄弱,身體逐漸透明,似乎隨時都會消失在夜幕之間。
江仇眼眸低垂,輕聲道:“又是南陸的人?”
“你不需要知道,至少,現在不需要。”江水流笑笑:“我不是一個稱職的父親,你不喜歡我是對的,所幸,你終於也能不用再看到我了。”
雨勢更急,敲打在江仇臉上,順著眼角一路滑下,鹹鹹的,苦苦的。
江仇沉默,然後開口:“到現在你還護著他們?十五年前殺了母親,十五年後再來殺你,他們隻能是魔鬼。”
江水流搖搖頭,苦笑道:“我不是護著他們,一直以來,我都沒有偏袒他們的意思,我隻是,不想你去送死。”
說到這裏,他咳嗽的更厲害,血水越來越多,但是很快被雨水稀釋的很薄,落到江仇眼中,突然很悲傷。
“十五年來,我什麼都沒有教你,沒有愛你,沒有保護你,我甚至,將你的生死置之度外。”江水流的聲音很無助,卻又暗藏欣慰:“所幸,我用十五年的冷漠,換來了你的自保,你的強大,你的生存......不管怎麼樣,我死了,你還能活,這就是希望。”
江仇不說話,卻開始落淚,十五年來,他第一次流淚,這種感覺,生不如死。
江水流的身體已經愈發透明,他望著江仇,繼續說著:“我真的,很想念你母親,我想,我必須快點去找她。在那之前,你先帶我去一個地方。”
江仇點點頭,艱難開口:“你想去哪?”
江水流笑笑,眼眸轉向一個方向,輕聲道:“孔雀的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