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高闋停下深憶時,清冷的蒼穹中陸續陸續飄下一朵、兩朵、三朵的白雪片兒,逐漸雪量增大,霎時便成了鵝毛大雪。
高闋抬首望著初雪飛舞的天際,伸手去接,而那小雪花終於融化在溫熱的手掌心上。
白雪紛紛,又是一年。
君胡不歸?
而高演自即位以來便有人傳出他多次夢見鬼魂向他索命,霎時鬼神之說在宮中盛行,亦有不少巫師法師等請入宮內驅不淨之物。大約真是冤報,高演即位翌年便因墜馬重傷而崩,臨終前的遺詔卻並不是傳位給皇長子高百年,而是禪位於長廣王高湛,眾人雲雲。
朝代再次更迭,高湛稱帝。
河清二年,即高湛即位翌年,正是高湛與馬嬪把酒言歡之時,突厥前來攻打北齊,傳來晉陽已然失守的戰報,立時下令斛律光將軍與段韶太師前去退敵,卻久久未得捷報,而高湛聽聞蘭陵王高長恭不但能文,且武,便遣他前往助援。
金戈鐵馬,十麵埋伏,長恭盡力擊之,終獲大捷,三人凱旋。
河清二年隆冬,三人至鄴。
高湛也未出迎,斛律光、段韶與高長恭三人領著浩浩蕩蕩的三千鐵騎由鄴城門下緩緩向皇宮而進。
原本因突厥攻打北齊而惶惶不安的百姓見這三人凱旋而歸紛紛在街道兩側歡呼,亦有不少人大喊著“蘭陵王”的名號。
長恭身披甲胄,與段韶同騎鐵駒行在斛律光之後,此時卸了頭盔的他笑對眾人,很是享受他的周邊子民那歡欣大笑的臉寵。
不僅蘭陵王之名在北齊小起,蘭陵王的美貌亦在北齊傳揚。
軍陣終於至了皇宮門口,三人同時下馬,由隨從將坐騎牽去別去。再看這巍峨皇宮,高長恭的眉宇間已添了幾分英氣,而稚氣早已悄然褪去。
那是經曆戰場後留下的痕跡。隻有經那不是敵死,就是我亡的沙場後的人才更懂得情愁那如翩翩落花般的柔美,才更懂得百煉鋼如何轉為繞指柔。
三人朝那正中央的太極殿步去,三具盔甲各自的碰撞之音聲聲作響。
而另一處,披香宮中。
高闋將案幾上的一碗已涼下幾分的湯藥小心翼翼端去床榻上靠著軟枕的元玉儀身邊,笑道:“玉儀姨娘,湯藥在冬日裏可不禁涼,還是趁著還溫之時飲下才好。”
發間已有幾縷銀絲的元玉儀眼眶下陷,唇如白紙,膚如蠟脂,隻有五官間尚存幾分昔日的美麗,卻也逐著時間而逝。這一代佳人竟已被病魔折磨成這般模樣。
宮中誰人不知元先妃早已有了油盡燈枯之勢。
元玉儀扯著嘴角,大概是笑了,“闋兒,你也不必這樣費心來照顧我了,我自己的身體,我又怎會不知?這藥飲下去也是徒添苦意,又何必再喝?”
高闋的眉間尚存幾絲稚氣,笑著將湯勺盛滿了藥,穩穩遞去元玉儀的唇邊,“玉儀姨娘你可不能這麼說,是人都會生病,是病那吃了藥就會好,所以元儀姨娘得每日都喝了藥才會好呀!好了才能……才能……”高闋語間一頓,“才能等到四皇兄回來看你啊——”
元玉儀總算是願意張口將湯藥喝入了,雙眼一閉又睜開,大約這藥真是太苦了。
高闋又喂入她幾勺,隻見元玉儀擺手不想再喝了。
元玉儀將目光望向高闋,眼中倍是最後的慈愛,“闋兒,我聽說兩月前恭兒去了晉陽助援,可有消息麼?”
高闋垂下了眼眸,搖了搖頭,隻是眼睫一顫便落下雙行淚來,上前輕擁住元玉儀孱弱的身體,“玉儀姨娘,闋兒,闋兒真的是很想長恭啊——”
對於將不久於人世的元玉儀,闋兒也舍不得再隱瞞著她。
元玉儀輕歎了一口氣,費力地將手輕拍著高闋顫抖不已的背,“他終究是會回來的,隻是你二人既是兄妹,又怎能生出那情,真是孽緣。”
漸漸地,元玉儀覆在高闋背上的手不再抬起,隻重重搭著。高闋哭了好久才抬起首來,隻見元玉儀已是雙眼微閉了,隻聽她凝著唇邊的笑意,輕喚她:“闋兒——”
高闋也知元玉儀快不行了,緊握住元玉儀那方才拍著她背的手,哭得更凶了,“玉儀姨娘,玉儀姨娘您要說甚麼?”
元玉儀隻是一直口中無聲地反複“闋兒”兩字的唇型,用盡全力道出最後一句唇語“珍惜”,那在高闋手心的枯手便無力滑落,雙眼也相應闔上了。
高闋久久哭喊著“玉儀姨娘”,而元玉儀已無法再以言語相慰。
突然便有一雙手將高闋抵入懷中,她的臉頰觸上冰涼的盔甲。
不必去看便已知那是長恭,隻是不知是真,還是夢,但任他是真是夢,她都不顧一切地回抱住長恭放聲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