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五十三回開始寫到了元宵夜宴,到整整一個五十四回,這一部分寫得相當散,叫做散文化與詩化。
詩化裏的詩,不是那種偏於廉價的酸溜溜的打情賣俏的詩。這裏有一種深沉,有一種複雜,有一種言外之意畫外之音笑外之痛尤其是情外之情。
除夕祭祖,莊嚴隆重。莊頭進京,財政艱難。行禮如儀,行屍走肉。元宵夜宴,親友蕭疏。窮奢極欲,樂趣幾何?襲人缺席,欲責還休。寶玉尿尿,威風凜凜。聽書撥弦,本為自娛。內容不端,徒令氣憤。眾星捧月,阿諛奉承。不過如此,了無意趣。聽戲敬酒,三更嚴寒。說說笑話,有頭無尾。聾子放炮,不如早散。
這是一個怎樣的晚上呢?有矛盾?沒有矛盾。有熱氣?沒有熱氣。有歡笑?沒有歡笑。有悲傷?沒有悲傷。有預兆暗示?沒有預兆暗示。有享受、排場、輝煌??像元春省親時那樣哪怕像可卿喪事時那樣?完全沒有輝煌。太輝煌過了就再不會有輝煌了。有伏筆?有線索?有情節練條上的重要環節?沒有,什麼都沒有。如果你是一個堅持以故事為綱考察小說的編輯,如果你是一個以主線來要求小說的結構有出版人,你幹脆會要求砍掉它。
然而它又是無孔不入地滲透著感動著讀者。真切,生動,講究,疲倦,豈止是“書”?什麼都給人以老一套的感覺。你好像是跟著書裏的人物過了一個內容豐富卻是無趣的元宵夜,一起打哈欠,一起越吃好的越沒有食欲。讀完這一兩回,你好像想哭卻沒有哭出來,想笑卻在笑到半截的時候被不知什麼堵了回去。你想玩,但始終沒有玩起來。你好像想做愛卻突然被澆了一身冷水。最後隻剩下了一個大哈欠。
這又是多麼像契訶夫的戲劇。對白與對白互相呼應,卻未必銜接。情節與情節藕斷絲連,卻不成因果。人物與人物似乎互不相關,卻又充滿張力。尤其是,情與境是那樣細膩,那樣自然,那樣淡中顯濃,閑中顯急。各種話語都是廢話,各種廢話都似有含意。各種過程都嫌空虛與茫然,各種空虛與茫然都充滿威嚴的宿命。像是一群廢人。像是都很了不起。像是高高在上。像是一番道理。像是本來如此,決非刻意。像是自然麵貌,不需要裝扮。
戲裏有戲,於是彈奏一曲《將軍令》。於是《八義》鬧得賈母“頭痛”。於是讓芳官唱一出《尋夢》。於是叫葵官唱一出《惠明下書》。如果是一場戲,音響也是滿好聽的。
結尾呢? “說話之間,外麵一色一色的放了又放,又有許多的滿天星,九龍入雲,一聲雷,飛天十響之類的零碎小爆竹。放罷,然後又命小戲子打了一回”蓮花落”,撒了滿台錢,命那孩子們滿台搶錢取樂。又上湯時,賈母說道:‘夜長,覺的有些餓了。’鳳姐兒忙回說:‘有預備的鴨子肉粥。’賈母道:‘我吃些清淡的罷。’鳳姐兒忙道:‘也有棗兒熬的粳米粥,預備太太們吃齋的。’賈母笑道:‘不是油膩膩的就是甜的。’ 鳳姐兒又忙道:‘還有杏仁茶,隻怕也甜。’賈母道:‘倒是這個還罷了。’說著,又命人撤去殘席,外麵另設上各種精致小菜。大家隨便隨意吃了些,用過漱口茶,方散。”
經過了各種甜與膩,快樂與無聊,餓與食欲不振,“方散”。我真想建議某個戲劇學院表演係的畢業班,一字不改地把這一回的內容以話劇形式搬到舞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