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裏青春緊緊依傍著文學,文學活動與青春活動相依共生。但多數文學活動的核心是炫才炫藝,智力競賽,聯歡遊戲。作詩限韻,聯句比速度,切磋言詞出處,探討如何翻反古人之意,等等,就是大情種黛玉教香菱作詩,講多讀,講要學王摩詰(王維)杜甫李白,然後是陶淵明、應、劉、謝、阮、庾、鮑。她(更正確說恐是雪芹)顯然追求的是境界的古遠渾厚,格局的闊大深邃,而貶低陸放翁的淺近精致。奇怪的是,善寫抒情詩的黛玉談詩時不涉一字於情。
《紅樓夢》中有三人次真情為詩文,而與結社雅集、聯句聚餐、飲酒行令無關,一次是黛玉為寶玉贈帕而詩。“眼空蓄淚淚空垂”“任他點點與斑斑”“彩線難收麵上珠”,感人,但與王維老杜李白或陶淵明的風格或格局無幹。
第二次是葬花詩。膾炙人口。
第三次真情流淌的文學創作則是寶玉為晴雯之死而書寫的《芙蓉女兒誄》,寶玉寫道:
憶女兒曩生之昔,其為質則金玉不足喻其貴,其為性則冰雪不足喻其潔,……孰料鳩鴆惡其高,花原自怯,豈奈狂飆,柳本多愁,何禁驟雨。偶遭蠱蠆之讒,遂抱膏肓之疚。……豈招尤則替,實攘詬而終。
用了最美好的詞句來表達心愛與傾慕,歌頌與欣賞。同時,他是多麼痛恨那些美的毀滅者嫉妒者,那些凶惡與陰險,那些狂暴與蠻橫呀!
……金天屬節,白帝司時,孤衾有夢,空室無
人。桐階月暗,芳魂與倩影同銷,蓉帳香殘,嬌喘共細言皆絕。連天衰草,豈獨蒹葭,匝地悲聲,無非蟋蟀。露苔晚砌,穿簾不度寒砧,雨荔秋垣,隔院希聞怨笛。芳名未泯,簷前鸚鵡猶呼,豔質將亡,檻外海棠預老……
寫晴雯死後的寂寞與悲涼,感天動地。孤衾有夢,空室無人,蟋蟀悲聲,蒹葭衰草,露苔寒砧,秋垣怨笛,從鸚鵡到海棠,傷悲至此,文字少見。
爾乃西風古寺,淹滯落日荒丘,零星白骨……汝南淚血,斑斑灑向西風,梓澤餘衷,默默訴憑冷月。嗚呼!固鬼蜮之為災,豈神靈而亦妒。
西風落日,有血有淚,荒丘冷月,如泣如號。
……招之曰:
天何如是之蒼蒼兮……
地何如是之茫茫兮……
……期汗漫而無夭閼兮,忍捐棄餘於塵埃耶?
……離合兮煙雲,空蒙兮霧雨。塵霾斂兮星高,溪山麗兮月午。何心意之忡忡,若寤寐之栩栩……
紅樓諸人的創作中少有如此悲傷如此情緒飽滿者。
可以看出文學不但表達真情,而且倚靠真情,激揚情感,甚至可以說是發展和加溫情感。
然而同時,文學對情感還有一種轉移與限製的作用。越是古雅的、嚴格的、精到的形式,越是把真情實感或多或少地變成作文章,變成遣詞造句用典擇韻排比構思推敲掂量,越是進入言誌載道、怨而不怒,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規格。
可不是,緊接著的是寶玉與黛玉就此文進行的文字切磋,而且寶玉說這誄是他“一時的玩意兒”,嗚乎,越是文采斐然,越有可能成為一時的“玩意兒”,文學啊文學,能不為你一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