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節過後,李少宰、杭巡撫等封彊大吏的邀宴,錢元抑等好友攜樽過訪之後,生活已逐漸進入常軌。趁著秋涼時候,文徵明攜次子文嘉,前往暌違已久的金陵;應冶城(江寧縣西)趙麗卿侍禦之邀,並往訪好友許彥明。
趙麗卿,這位在北京時的鄰居,不少日子,他們並馬上朝。嘉靖四年深秋,趙麗卿南歸金陵,文徵明依依相送,滿懷鄉愁地賦了四首七絕,贈別兼以明誌:
“清秋北雁盡南征,我獨東歸計未成,為語金陵文酒伴,年來白發滿頭生。”——《送趙麗卿四首》(之四)(注二)
冶城是東晉謝安和王羲之登眺吟詠的地方,其時兩位賢達莫不悠然遐想,有高世之誌。分別兩年後的文徵明和趙麗卿,冶城重逢,不但兩人頭發更白;舉頭所見,落木蕭蕭,城下荒塾秋草,古人的幽歎,仿佛重現耳際,益增心中的感慨與涼意。麵對著隱隱青山,文徵明仰首悲吟:
“……有客樽前談夢鹿,何人天際慕飛鴻,荒塾寂寞埋秋草,猶自風流憶謝公。”——《趙麗卿侍禦邀遊冶城》(注三)
重九日,和好友許彥明到城南的雨花台登高。許彥明是他青年時代應天鄉試所結識的好友,和顧璘、陳沂、王欽佩(金陵三傑)的交誼,同樣深厚而久遠。經常,他以唐朝書家“許渾”稱呼彥明。每屆鄉試前後,他們總有多日詩酒盤桓,燈下清話。從僵硬的科舉製度,風雲詭譎的時事,到星散各地的好友遭際,到頭來,不免引起聲聲慨歎,回顧前塵,更不啻南柯一夢。
向晚的雨花台,宿雨初幹,金風陣陣,江光野色,盡落眼底。幾杯佳釀,使徵明胸中塊壘頗感一吐為快:
“……老年節物偏生感,到處雲林不負閑,落木滿空秋萬裏,暝禽遙帶夕陽還。”——《九日與彥明登雨花台》(注四)
這首詩,應時應景,抒寫一時心中所感,但比較起來,不如稍前他布襪青鞋,身著短褐,步行至寶光寺那首七律,更能表現辭官後的感觸,和發自心靈深處的空虛與矛盾:
“布襪青鞋短褐衣,酒樽詩卷一僮隨。白頭自笑曾供奉,徒步誰憐老拾遺。五喜聞粳稻熟,重陽還恨菊花遲,鬆賓竹穀逍遙地,時有山僧乞小詩。”(同前注)
唐伯虎和仇英,雖然同樣受業於老畫師周臣之門,但在一般人的觀感中,比起文、唐二人,仇英究屬後起之秀,加以出身漆工、瓷匠,也予人胸乏文墨的印象。但由於近年周臣年邁,伯虎凋謝,徵明又遊宦金台,步入中年的仇英,在蘇州的繪畫地位,遂愈形重要了。難能可貴的是,在好友熏陶,和他多年努力鑽研下,筆底的山水人物,不僅能得到大小李將軍及北宋趙伯駒、趙伯驌兄弟之精工,也能得到那種優雅綿密的韻度;或者可說是文人眼中的“士氣”。此外,他的某些作品,筆致逐漸縱逸,也頗有那種兼工帶寫,和文人戲墨的意味。
嘉靖二年五月,翰林院國史編修昆山王同祖,為他授鉛山令尹的同年朱子羽餞別。席間嘉賓雲集,文人雅士紛紛賦詩,以壯行色。王同祖堅邀仇英作圖,並親自書敘於圖後,成為朱子羽珍祕的寶物(注五)。四年春天三月,祝枝山一見友人王元度所持趙孟頫畫《老聃書黃庭圖》,愛不忍釋,立刻延請仇英前來臨寫,以安慰病中岑寂,更補書黃庭經,使與仇英所臨書黃庭經圖,成為合璧(前已有注)。
隨著繪畫聲名遠播,仇英的藝術視野,也為之寬闊起來。許多收藏書畫之家,重金禮聘,請其作畫,不限時日,使他能從容構思和落墨。同時也把家中秘藏古代名畫,供他研究考據,勾勒粉本;因之,其作品也愈發思想細密,古意盎然。嘉靖五年春天,在鎮江米芾故居海嶽庵,得睹聞名已久的李龍眠十八羅漢卷,其內心的興奮與快慰,不難想見。仇英一如古昔畫家,名款、圖章之外,畫麵上甚少年款,更乏自書的長題大跋。但這次,卻破例地在寬達一丈一尺餘的宣德箋上自題:
“嘉靖五年春暮,在海嶽庵拜觀李龍眠十八尊羅漢卷,敬臨大意。實父仇英識。”(注六)
無錫著名藏家華雲的劍光閣,也成為仇英作客之地。嘉靖六年,華雲便禮聘仇英作長逾丈二的絹本《維摩詰說法圖卷》。以李昭道青綠法著色,寫林巒迤邐,雲水瀠洄的山間,兩位尊者相對而立。接下去,是奇峰怪石的幽深洞壑,洞口有馭象者四人。當畫卷逐漸卷向左方,峭壁如環,豁然開朗。維摩詰、天女、奉缽的童子、男女侍從,乃至聆法後,接受考驗的眾多弟子,均出現在畫麵上。天女所散播的花朵,形成繽紛而莊嚴的境界。長卷尾段,則一片山高水長,陪襯出熱鬧而神秘的景觀。
依佛教典故,維摩詰說法之後,維摩詰室有一天女,見諸人聞所說法,便現身以天花散落在諸菩薩及弟子身上,以驗證眾生向道的心誌是否堅毅,結習未改者,花即著身。
這一年的端陽後二日,王寵在石湖草堂,以真書為跋;除了引維摩詰經,略敘仇英畫意之外,也對仇英造詣和華雲如獲至寶的心境,有所描述:
“……若夫實父畫法精妙,久已膾炙人口,餘何必再贅焉。補庵珍之如趙璧,屬餘為題識,爰為此數語……”(注七)
文徵明的二子一侄,於詩書畫無所不能,使徵明家學,得以承傳,早已成為藝林佳話。仇英兒子能否繼承父誌,不得而知;但其掌珠“杜陵內史”仇珠,卻下筆頗有父風。所作《觀音大士像》,慈容端莊,神態妍雅。為王寵所書之《洛神賦補圖》,見者莫不讚歎。李公麟白描《群仙高會圖》,仇珠摹寫當在二本以上。圖中人物百餘,工細而秀逸,絕無閨閣脂粉之態,一時有“女中李伯時”之目。相較之下,文徵明佳兒恐怕就不能專美於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