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英為某氏所作《碧梧翠竹圖》,王寵、彭年、文徵明皆有題詠。仇英此圖,照例沒有年款,從徵明詩中所透露出來的消息,可能作於嘉靖七年春天前後:
“年來無夢入京華,才盡文通敢漫誇,但得池頭頻賦草,不須筆底更生花。”(注八)
這首七絕,即使不能為《碧梧翠竹圖》暗示出創作的年代,起碼也浮現出文徵明潛在的心曲。他以半生精力,盡瘁於應天鄉試。屢戰屢北,瀕臨絕望之際,始得以年資入貢,並蒙恩詔拔擢,成為翰林待詔,與修國史。對畫學史學造詣同樣深厚的文徵明而言,可謂魚得入淵,虎躍山林,正可一展長才,以償其宿願。
大禮爭議不絕和朝政日非,使守正之士,死難、係獄、左遷或斥逐,幾乎很少幸免,加以張璁的籠絡和逼迫,使他不得不掛冠東歸。
唐伯虎春闈冤獄,備嚐折磨和屈辱,但,晚歲依然不免擬賀表,夢草製。朝市之想,似乎始終未能從心靈中根絕。“白頭自笑曾供奉,徒步誰憐老拾遺”;文徵明褐衣徒步至寶光寺時,腦中所興起的落寞感,不僅可以理解;烙印在胸臆間的京華夢痕,也就難以完全磨滅了。
不過,當時序進入嘉靖七年春天,他不但重又融入吳山吳水之中,書畫創作的脈動,也逐漸平穩下來。
二月,湯珍邀他同遊玄墓山,留憩僧寮達五日之久,飽沃山光水色,仿佛在填補幾年來的空虛,以及對故鄉風物的朝思暮想。歸舟之中,帶著幾分旅遊後的倦怠,兩人都沉默下來。為了消解寂寞,湯珍取出紙墨,向文徵明索畫。徵明為作鬆石、蘭石、柏、竹以及梅花長卷。紙高不足一尺,寬卻達三丈左右,堪稱近年巨作。
宋王孫趙孟頫的從兄趙孟堅(子固),曾以勁利的筆鋒,寫鬆竹梅,謂之“歲寒三友”,以象征其清高的人格。文徵明則加上幽蘭、古柏,共成五友。
“紫莖拆新粉,別葉轉光風,小閣茶甌歇,相著細雨中。”(注九)文徵明詩筆下的蘭,是可以在瀟瀟細雨的湘廉下,品茗默坐的友伴。一縷縷幽香,浮動於清冷寂靜中。湯珍、王寵,正如這種寂靜中,默默相對的朋友。一次,永嘉好友趙君澤,寄贈溫蘭,他高興得賦詩深謝:
“草堂安得有琳瑯,傍案猗蘭奕葉光,千裏故人勞解佩,一窗幽意自生香。……”——《謝永嘉趙石澤寄蘭》(注十)。而此蘭竟為愛徒陳淳借去不還,使他思念,久久難忘。
他也曾前往越溪,以蘭花贈王寵,王寵謝詩之中,充滿了欣慰和友情的溫馨:
“美人涉秋水,結我紫蘭心,雜佩耀奇服,幽香披道襟。窗虛山翠積,石古澗藤陰,坐對忘言久,臨風揮玉琴。”——《文內翰徵仲攜秋蘭過山齋作》(注十一)。文徵明一再地玩味著王寵這首七律。王寵冰雪般的氣質,略顯蒼白的臉色,真像深穀中的幽蘭。他不涉世事,似乎隻適於在崖穀間詠嘯;然而,他卻像自己早年一樣,以半生歲月,仆仆金陵道上,顛躓於場屋之間。
和幽蘭相對映的古柏,是文徵明心目中的昂藏男子,頂天立地,仿佛擎天之柱:
“黛色恭天二千尺,霜皮溜雨四十圍。”(同注九)在畫中,他以簡簡單單七言聯,題寫出古柏的氣概。
然而,就他耳目所及,林見素、楊廷和、喬宇……在宦海波瀾中,多少勳名彰著的“擎天之柱”,仍不免黯然神傷地隨波浮沉。在長卷後記中,文徵明語多感觸地發出弦外之音:
“……昔子固嚐圖鬆竹梅,謂之歲寒三友,餘加以幽蘭古柏,足成長卷;惜一時漫興,觀者當於驪黃外求之可也。”(同注九)
除了這薄霧似的感傷之外,談及趙孟堅的性情,不禁令人心神為之一爽。
趙孟堅嗜書,傳說他身邊有三件寶物,坐臥不離:其一是北宋書畫大師楊旡咎的法書小軸,其二是楊旡咎外甥,避秦檜而不仕的湯正仲橫卷。另一件為晚年所得,大名鼎鼎詞家薑夔珍藏過的定武本蘭亭禊帖。
像米芾那樣,這位趙王孫喜歡把各種書畫雅玩,裝載船上,四處漂泊。遇有山清水秀之處,便一舟橫陳,雅玩羅列,或與諸賢評賞。或箕踞嘯詠,高歌離騷。無論船上、江畔,人們一見便知是趙孟堅的書畫船。
某次,孟堅與客夜泛至浙江霅溪的昇山,風急浪湧,書畫船撞裂。危急中,隻見趙孟堅立身於淺水裏,兩手高舉禊帖,告訴同遊者:
“蘭亭在此,餘不足問!”(注十二)
事後,並題於禊帖卷首:
“性命可輕,至寶是保。”其人品節操,乃至書畫、行徑,幾乎無不令人叫絕。
一舟水上,四處漂泊,收羅奇書名畫,近人中朱存理的野航號,差堪比擬。想到和存理在雙鬆樹下清談問道的景象,老輩風流已難得再見,文徵明和湯珍,無不嗟歎。
像王寵一樣,博綜群籍的湯珍,也是屢困科舉。十餘年來,經常讀書石湖,並教授文彭、文嘉及彭年等。文徵明在感激之餘,也以“歲寒五友”互相勉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