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拙政園(1 / 3)

文徵明還鄉後的第二個除夕夜,停雲館中燈燭輝煌,糕果、椒盤紛紛羅列,兒孫們喧騰著玩升官圖的聲音,愈發顯示出年的歡樂。頭戴紅色氈帽的文徵明,也充滿閑情逸致地書寫春帖;並不像往年那樣獨自整理年來的詩稿,而任由它雜亂無序地散置著。子夜一過,他的生命就進入另一個裏程,成了“花甲”老翁。孫兒孫女邊吃糕果,邊好奇地看著祖母整理塵封了的箱篋。當吳夫人翻出嘉靖皇帝舊賜繡袍和宮花時,不但孩子圍繞著問長問短,連文徵明也不禁落入回憶之中。

《武宗實錄》、《獻皇帝實錄》先後修成時,賜燕、賜襲衣、彩縷、銀幣、寶扇……幾乎不斷地接受尚方的賞賜。賜燕則在禮部,他跟一些英姿煥發的年輕翰林,同樣佩戴光燦無比的宮花,出自禦府的脂酒,發出沁人的香氣,連他這樣不善飲酒的人,也渴欲一醉。

賜絲縷、襲衣等,多半在午門之內的金水橋畔。層層白玉欄杆所圍繞的太和門,放射出一片金色的光芒。身後的午門和龍鳳樓影,巍峨高聳,仿佛直逼天際。用五色文繡所結成的雙螭,披掛在肩臂上麵。這時的他,真有那種君臣一體的感覺,不但虔誠地為青年天子,祝福祝壽,也願意竭忠盡智,像古昔的賢君良臣那樣。共同開創出民生樂利的清平世界。及至想到大禮之議,連輔政大臣都紛紛被逐、求去的景象,他卻不忍心再想下去了。

若在京裏,此刻已不是書春帖、嚐椒盤和飲年夜酒的時候;稍事休歇,就該吩咐仆夫備馬,冒著嚴寒和積雪,前往宮中朝賀。

“……浩蕩江湖容白發,蹉跎舟楫待青春;隻應免逐雞聲起,無複鳴珂候紫宸。”(前已引錄)——這是文徵明前年除夕,阻冰潞河時的一番感慨。

如今閑裏重看宮花與繡袍,空氣中浮動著禦賜折扇和簾外蠟梅的香味,種種往事,再度在文徵明腦海中翻騰。隻是,比起在潞河時那種歸心似箭的急景凋年,心中感受頗為不同;他拈筆在詩箋上寫這一年最後的詩作:

“堂堂日月去如流,醉引青燈照白頭;未用飛騰傷暮景,盡教強健博窮愁。床頭次第開新曆,夢裏升沉說舊遊,莫笑綠衫今潦倒,殿中曾侍翠雲裘。”——《除夕戊子二首》(之一)(注一)

隨著午夜雞聲鳴起,遠近爆竹也此起彼落,文徵明在百感交集中,步入耳順之年。

不同時間,不同情境下所聽到的雞聲,可能會有不同的意義和象征:

傳說入夜後,子夜前的雞啼聲,是年歲荒亂的朕兆,令人惶恐不安。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雖然把雞喻為亂世不改其常的君子,但予人心理上的感受,也愈加顯示出世亂年荒的淒慘與蕭索。

“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孤寂的意象中,也多少帶些“聞雞起舞”的惕勵奮發意味。而聽雞赴朝,既是一種權勢、榮耀的象征,有時又帶有一絲“身不由己”的悲哀;這是文徵明所深深體會過的。

“坐睡覺來無一事,午雞深巷看蠶生”——唯有午日的雞聲,令人感到恬淡、溫馨和寧靜。

“會心何必在郊坰,近圃分明見遠情,流水短橋春草色,僅籬茆屋午雞聲。”(注二)這是文徵明在去年三月十日為致仕禦史王獻臣(敬止)所作《槐雨園亭圖》上的題詩。

“槐雨亭”,是坐落在蘇州婁門和齊門間的“拙政園”之一景。王獻臣自號“槐雨”;在竹澗、桃花和榆槐竹柏環繞中的槐雨亭,則是王獻臣栘床獨臥,納涼和聽雨的地方。

王獻臣原本吳人,寓籍燕京。弱冠時,便以錦衣衛舉弘治六年進士,授行人。未久之後,更擢為禦史。王氏性情疏朗峻潔,博學能文,遇事極有擔當。孝宗臨朝時,隻見王獻臣峨冠簪筆,立於殿柱之下,儼然有古代直臣的風度。巡按山西大同時,獻臣對怯懦喪師的邊將,多所疏劾。當大同、延綏旱災頻傳之際,王獻臣則極力主張減免租稅,以舒解邊地軍民的困境。此外,無論巡按遼陽,出使朝鮮,莫不顯示出他的幹練和正直;然而,也因此得罪了許多權貴。大約弘治十二三年,先以東廠所舉發的令部卒導從遊山,及擅委軍政官吏的罪嫌,把王獻臣逮下詔獄;廷杖之後,旋被謫為上杭丞。弘治十七年,再次貶為廣東驛丞。到正德改元之後,才遷為永嘉知縣,繼任高州通判,而他則由高州任內,告別了波瀾起伏的政壇,回歸本籍,築園自娛。

園名“拙政”,依照王獻臣自己的說法,源於晉代著名美男子潘嶽(安仁)所謂:

“此亦拙者之為政也。”按,潘嶽當時,一麵交結權勢,黨同伐異,謀求高官厚祿,一麵尋求築室種樹、灌園鬻蔬的生活情趣,以為拙者之政。王獻臣雖然不以潘氏交結權勢謀求私弊為然,但對灌園種蔬的“拙者之政”,頗為共鳴。

由於他的直臣風範,吳下名士,如相遇京師的徐禎卿、居鄉的唐伯虎、張靈、文徵明、王寵等人,都與之唱和,也是名重江南的“拙政園”的常客。

“拙政園”落成的時間,比唐伯虎的“桃花塢”略晚數年,這位自稱為桃花塢裏的桃花仙,曾為王獻臣繪寫《西疇圖》,並係七律一首:

“鐵冠仙吏隱城隅,西近平疇宅一區。準例公田多種秫,不教詩興敗催租。秋成爛煮長腰米,春作先驅丫髻奴。鼓腹年年歌帝力,不須祈穀幸操壺。”(注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