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時,飽受摧殘、羞辱的唐伯虎,和王獻臣一樣地絕意仕途,灌園種樹,鼓腹高歌:“帝力於我何有哉”;所以,他的詩和畫,想必會引起王獻臣深深的共鳴。
王寵對王獻臣的景仰和敬重,比起徐禎卿、唐伯虎,似乎猶有過之。王寵不僅以四首五律(注四),揄揚王獻臣人品高潔,生性豁達,及所隱居的林園之美,更作《拙政園賦》一篇(注五)。序中,首述王獻臣為官清正和獲罪的經過。繼言王氏連遭貶謫之後,早已無意仕途,及其灌園自娛,終老是鄉的旨趣:
“……乃築室闔閭之城,背廨市,麵水竹,斬蕪糞莽,取勝自然。頗愛潘安仁閑居之篇,附於拙者之政,寵遂賦之以歌厥事焉。其詞曰:
‘繄蹇蹇之王臣,秉靖恭於爾位。企遐風於往哲,幹青雲而高議。際明時以自奮,謂諤諤其無忌。冠切雲而直指,惟一人之餘媚。鏌琊利而刀揮,毛嬙都而嫫母恚。信人情之翩翻,羌愛釁其奚自。睇天門之遙遙,臣得罪之遠去。狺犬吠而掉尾,虎磨牙而蹲踞。……’”
王寵生平,作賦篇數雖然有限,唯清新雋永,又饒有古意。《拙政園賦》,尤為用意之作,王獻臣自然如獲至寶。
徵明掛冠之後,王獻臣過築室種樹的悠閑歲月,已經十五六年之久,樓台亭館,蓮池假山以及各種珍玩布置,規模早已大備。潦倒而歸的文徵明,如果說心中有什麼願望和羨慕,則莫如王獻臣既自然又幽清美麗的林園了。他不但經常流連園景,吟詠、題額、書聯……簡直無可數計。在王獻臣的計劃中,冀望年歲仿佛的文徵明,能把園中諸景一一圖寫下來,各係以詩,更為《拙政園記》,以總其成。
園主所居宅院的戲台前,文徵明舊曾植種紫藤一株。宦遊歸來的文徵明,發現它早已紫玉紛垂、彩蝶飛舞,內心的喜悅,實在難以筆墨形容。歌詠描繪之餘,有時他會感到,那園幾乎成了他和王獻臣所共同開辟出來的世外桃源。
對於王獻臣的直臣風範,遇事的膽識幹練,屢忤權貴,及一再受製於東廠之類事跡,無論蘇州才彥的賦詠、府誌,乃至明史所載,大抵很少出入。但,其致仕後的整地治園,卻招致市井間的一些蜚語流言:
流言之一是,“拙政園”址,原為大宏寺,王獻臣侵占寺產,驅逐僧人,使這座建自元成宗大德年間的二百餘年古寺,不得不由北街迎春坊,遷往北園重建。
流言之二是,王獻臣趁遷寺移佛之際,盡剝佛身上的金裝,所以綽號為“剝金王禦史”。傳說王獻臣晚年全身患癢,令仆婢搔抓,猶嫌不快,不得已,乃以沸湯淋燙,以圖止癢。在極端痛苦中煎熬了一年多,潰爛見骨而死;人們認為此乃剝取佛金的果報(注六)。
居鄉兩年的文徵明,感於當日師友,多已零落,一種孤獨和空虛的感覺,縈繞胸懷,揮之不去。因此,常常借著他們所遺留的手澤,沉浸於往日的情境中。
嘉靖四年九月,文嘉以重酬索求到的祝枝山行草《古詩十九首》,文徵明便一直置於案上。讀枝山最愛吟誦、書寫的詩,欣賞勁拔灑脫的墨跡,仿佛重新接近他的音容笑貌。
嘉靖七年初夏,文徵明之甥劉複孺前來玉磬山房,索書小楷,文徵明一時想不出適當的題材,便以烏絲欄紙,把祝書《古詩十九首》錄寫一遍。祝枝山送他北上幽燕,囑咐他時通訊問,以慰寤夢之思的詩句,遂浮現在他的心頭,不禁一陣黯然。
八年二月,他又在玉磬山房中,書寫起沈周的《落花詩》來,六幅寫沈周的原唱十首,另六幅寫自己的和詩,共成一冊。
賦落花詩那年,文徵明三十五歲,沈周已是七十八歲高齡。但他那敏捷而妙麗的詩思,卻無人可與比擬。首唱十首完成後,文徵明和徐禎卿,一麵吟誦,一麵歎豔,於是兩人各和十首。沈周看了,喜從中來,連夜反和十首。仲秋鄉試,當文徵明把所錄各詩給南京太常卿呂欣賞時,呂氏愈加讚賞不置,一時技癢,也和了十首,這也是沈周反和最後十首落花詩的由來。其年十月,潦倒場屋的徵明,心情稍事平靜後,以蠅頭小楷一口氣寫了四家詩六十首。不意唐伯虎竟自和了三十首,其餘和者更無計其數。當日蘇州文風之盛,撫今思昔,讓文徵明不能不搖頭歎息石田師最後一首落花詩,調子低沉淒愴:
“盛時忽忽到衰時,一一芳枝變醜枝;感舊最聞前度客,愴亡休唱後庭詞。春如不謝春無度,天使長開天亦私。莫怪留連三十詠,老夫傷處少人知。”(注七)
“春如不謝春無度,天使長開天亦私”,數年來,蘇州才彥的紛紛凋謝,多像風雨摧殘下的落紅!
陳淳、陸治、家門子侄……文徵明檢點眼前的門生後輩,不知可能為蘇州藝文,帶來另一個萬紫千紅的春天?
“莫怪留連三十詠,老夫傷處少人知”,文徵明愈來愈能體會到石田師心靈中的感傷。
嘉靖八年五月,文徵明一位頗富收藏的好友沈律(潤卿)將出仕河南。除了感情上的臨別依依,那些將攜以赴任的書畫珍藏,也使文徵明有種賞鑒無日的感覺;尤其他那鎮庫之寶,宋徽宗趙佶所畫的《王濟觀馬圖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