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徽宗觀馬圖所表現出來的筆墨精妙,人物、馬匹的神思性情,理路入微,天機自然之外,勝國名流的幾則題跋,也彌足珍貴。其中雲林倪瓚的跋語,更能發人深省。
這位賦性高潔的前代大師,把萬幾之暇,精研翰墨的唐太宗,和亡國之君的宋徽宗,作了一番比較;徽宗在書畫上的巧思和精妙,真可謂千古所未有,但談到自強治世,就不能不令人撫卷三歎,否則,以道君皇帚的聰明靈敏,何難媲美貞觀盛世!
然而,除了倪雲林發人深省的歎息之外,文徵明更對前此一同觀賞過的許多知友,不能再聚一堂品評探討而悵然若失。弘治十三年五月,他和徐禎卿,曾經一同到沈潤卿家觀賞此圖;算來已整整三十年的歲月。三年後,他和徐禎卿、黃雲、朱凱、都穆、祝枝山、張靈、蔡羽同時往觀,幾人都曾在跋紙上留下墨跡和章印。而今展卷重觀,感覺有如一場春夢:
“追憶卷中諸君,若都太仆元敬,祝京兆希哲……時皆布衣,喜鑒別法書名畫;每有所得,必互相品評以為樂。及是諸君皆已仙去,惟餘與九逵僅存,亦頹老翁,無複當時討論之興矣……”(注八)
陳沂(魯南、石亭、小坡)所賦的“憶昔”七律,又引起文徵明許多回憶和感慨。
陳沂是一個才子型的詩人和書畫家,大徵明一歲。書學東坡,所以自號“小坡”;其蘇體字的成就,一般認為比故禮部尚書吳寬,不相上下。詩則以唐人為宗;他論詩的名言是:
“少陵七言,聲洪氣正,格高意美,非小家妝飾;但才大不拘,後學茫昧,特拾其麄耳。”(注九)此論,大大地矯正了當時學杜詩者的弊病,使江左風流,得以維持不墜。
“石亭與華玉、王欽佩並稱,讀其詩,恍乎臨蓬山而俯瞰閬州,深遠鬱然。”(同前注)從這則詩評,不難看到金陵三傑詩的稟賦和造詣。
陳沂學畫,比文徵明早十四五年;六七歲時便搦管臨摹古畫。至於他繪畫真正突飛猛進,卻是在翰林院,與文徵明相互研討以後的事。
正德十二年,舉進士後,陳氏曾教授內書堂,嘉靖四年春天,因他與守園官的關係,使文徵明於致仕東歸前,暢遊西苑;不僅遊苑詩作豐富,也是文徵明畢生難忘的盛事。文氏出京之後,陳沂雖然未因議禮、哭文華門事件而獲譴,但也無法見容於張璁和桂萼,所以外放為江西參議。
當他行經宸濠廢宮時,隻見荒草蔓延,宮牆頹坍,數株衰柳,在風中搖曳。遙想當日,建館招賢,恢複護衛,整備甲兵,不可一世的雄心霸圖,轉眼之間,煙消雲散。使這位金陵才子,感慨無限:
“章水故宮何處是,幾株衰柳亦從遮;金書葬地無劉濞,玉樹歌聲有麗華。秋日放鷹荒草陌,春風飛燕野人家;諸公台省多休暇,每憶當時一歎嗟。”——《宸濠廢宮》(注十)
由於陳沂這首七律的引發,正德十四年秋天,往南京赴試途中,在金陵城內所感受到的戰爭壓力和惶恐,再次浮現在文徵明的腦際。想到當時堅拒寧王禮聘所招致的嘲諷,寧王事敗後,好友伯虎所受到的牽累,江南黎庶因正德南巡所遭遇的蹂躪……使文徵明不勝唏噓。
“紫殿東頭敞北扉,史臣都著上方衣,每懸玉佩聽雞入,曾戴宮花走馬歸。此日香爐違伏枕,空吟高閣靄餘輝,三年歸臥滄江上,猶記雙龍傍輦飛。”——《憶昔四首次陳魯南》(四首之二)(注十一)
陳沂這首詩,仿佛重新把文徵明喚回時光的彼岸:
值殿東廊,嘉靖皇帝有時遣中官,封賜禦筆親書的折扇,輕輕揮動,清風之中,流動著寶墨和扇股混合的香味。退朝時,行經寂靜的藥闌旁,生意盎然的花木,含著露珠的晶瑩與芬芳,使他禁不住低吟起來。偶爾,聖駕臨幸翰苑,雉扇、玉斧、虎衛的隊伍,分列而行。文徵明形容那種至極華貴和雍容的氣象是:“紫氣氤氳浮象魏,彤光縹緲上罘罳”。
……
此際他不但遠離帝鄉,更令人惆悵的是,當日環繞龍袞前麵的翰林好友,早已星散,有的甚至音訊皆無。
歸臥滄江轉眼已經三年的文徵明,雖然自覺心如止水,可是,偶爾因師友墨跡,睹物思人,觸景傷情,有時接讀好友憶往的詩篇、翻檢尚方舊日的賞賜,或好事者向他索書《西苑詩十首》,一時思緒紛亂,有如古井揚波。當他醉心拙政園中景物,題寫聯額,狀繪山石亭台,吟詠菡萏垂柳的時候,則又渾然忘卻一切,恍惚間似是另一所禁宮西苑。
嘉靖八年,生活於寂寞和回憶中的文徵明,也有兩件令他真正快慰和欣喜的事:
十六歲的少年周天球(公瑕),自太倉遷居蘇州,拜於文徵明門下學書。徵明一看少年的資質和筆法,當即大加讚許說:
“他日得吾筆者周生也。”(注十二)除將各種書體盡心教導之外,也教些花卉畫法,尤其寫蘭;冀望這位聰穎的弟子,能把書法與蘭法,冶於一爐。
另一件令文徵明喜不自勝的是,這年十一月,長子文彭又添麟兒,取名“元發”(子悱)。長孫肇祉,年已十歲,對書法方麵,頗有興趣。如今人丁日益興旺,家學得傳,文徵明寂寞心靈,也多了一份新的寄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