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無摩詰思致,有愧鬆雪耳。”跋中語雖然是文徵明自謙之辭,但也表現出他對王維和趙孟頫藝術的尊崇。
嘉靖十年冬天,他跋趙孟頫《樂誌論書畫合璧》,及為仇英孝經十八圖書經文不久。一日雪後,袁氏六俊中的袁褎(與之)來訪玉磬山房。袁氏弟兄中,袁褎身長七尺,聲如巨鍾,才貌極為出眾。他潛心讀書,不喜歡佛老之術,是位為人推重的太學生。此外,袁褎的輕財好施也名傳遐邇。七年初夏,王寵向他立據借銀,至期既未見催逼,也未累及作中的文彭;可見他輕財帛重情誼的一般。
寒陰的天氣,站在皚皚白雪中的高大身影,以及臉上那種英爽的氣概,使文徵明聯想到鬆江朱氏所藏,趙孟頫為好友袁靜春所作的那幅《汝南高士圖》。(按,汝南高士即指後漢袁安。)
袁安微時客居洛陽,衣食往往無以為繼。雪後,於破屋之中,擁被高臥,而不願求助於人。洛陽令巡行到袁安門前,見柴門緊閉,雪中沒有出入的足跡,恐有不測,遂啟門探視。知道袁安寧可忍受饑寒而不欲幹人的賢者行徑,乃舉為孝廉,累拜楚郡太守,終生守正不移;“袁安臥雪”亦傳為千古佳話,成為詩人歌詠、畫家描繪的題材。
憑著原有的記憶,參照眼前袁季子袁褎的器宇,文徵明背臨一幅《袁安臥雪圖》。冰雪深積,蒼鬆翠柏照映之下,柴扉茅茨中,隱約可見袁生擁被高臥的情狀。木柵外麵的衣冠車馬,和流露在人物臉上的關懷神色、啟扉探視前的猶豫,生動地寫出古賢的風範,和守令關心民膜,愛惜賢才的心意。
嘉靖十一年,文徵明從鬆江朱氏借得趙孟頫原作,和自己背臨的《臥雪圖》,互相加以對照的結果,文徵明覺得原作筆力簡遠,意境高雅,頗有自愧不如之感。是年冬天十一月十日,袁褎把裝裱完成的《臥雪圖》,請文徵明過目時,後者於感歎之餘,為書小楷《袁安本傳》以歸(注十)。
在畫《臥雪圖》和書《袁安本傳》,長達一整年期間——也就是十一年六月,文徵明另為袁褎臨了一本趙孟頫的《袁安臥雪圖》軸(注十一)。趙氏此圖,自謂係其生平得意之筆,但,當代平江畫家龔(子敬),卻在跋中評:如果能在袁安臥雪的老屋一角,畫上幾葉芭蕉,使蕭然意象中,帶有幾分生意,豈不更加完美!文徵明則采納了龔的見解;也可以說是采取了王維和乃師石田老人的遺意,在雪中加繪幾筆敗蕉,成了另一種趣味。此外,他又匠心別運地在摹本中,加上崇山峻嶺、蒼鬆茂林為背景,以求顯示出袁安那種孤高拔俗的氣概。於此可見,文徵明於崇古摹古之餘,也力求有所突破。
除一再為袁褎畫《袁安臥雪圖》,寫《袁安本傳》;十一年正月初七,文徵明在北城袁氏別業雅集,風雨中未破的梅萼,成為他們舉杯吟哦的主題。暮春,芍藥盛放,又在此地為袁氏寫生。當他避暑東禪寺時,也不忘為袁裘(紹之)秀才,作設色山水;可見居鄉後的文徵明,和袁氏諸子往來之密切。
“……希哲於古帖,靡所不摹,而又縱橫如意,真書中之聖也。餘見而賞之,特為補圖。……”(注十二)十一年二月二十五日,文徵明跋故友祝枝山所書的《蘭亭序》。然而,興至所補的《蘭亭修禊圖》,又是一件深受趙孟頫浸潤之作:
“……偶得趙鬆雪畫卷,精潤可愛,故行筆設色,一一宗之,不免效顰之誚;安能如晞哲學書,師心匠意,前無古人也。”
為祝枝山蘭亭序補圖後一個多月,徵明應虞山石門王氏之請,摹趙孟頫《虞山七星檜圖》(注十三)。
對於這幅偃仰蛣屈,絞紐相聯,形相古怪得無法形容的水墨七星檜圖,文徵明揮灑之不足,更以一首七古長詩,為之詠歌。從六年後,文氏弟子陳淳的跋中,可看出文徵明此際學習趙孟頫的造詣:
“……蓋吾師得意作也,其筆法得鬆雪公三昧;故染勒秀潤,若出一手。當不易畀人,今君(按,指石門王氏,本卷藏家)乃不煩請謁,遽爾得之,非高標儒雅,有以愜其神情,莫能與也;石門子,其十襲寶藏之。”(同注十三)
王寵體質本來衰弱,北上京師、南赴太學、失意場屋的結果,誠如後來袁袠在《雅宜山人集序》中所說的:
“……而山人病矣。”
從他給偘上人朱日宣的詩意,知其所患為隨季節而時好時壞的“肺氣”:
“肺氣秋來覺漸蘇,此生無恙甘江湖,左手持螯右把酒,仰天擊缶歌烏烏。”——《西齋雨坐與日宣三首》(其三)(注十四)
王寵養病於越來溪莊,遠離塵囂的煩憂,拋卻困擾他二十餘年的科名夢魘,生活充實而美好。平日,依舊吟詠、書寫、授徒不輟,也許結習難改吧。
當入秋,芙蓉花沿溪盛放時,他滿心著急,很想泛舟持酒,對花朗吟,卻被醫者和家人勸止,唯恐遭受風寒,結果隻能讓書童日摘三朵,生養瓶內,供他欣賞。
“美人縹緲欲淩波,日對三花可奈何;為爾多情更多累,紅妝惱殺病維摩。”——《越溪芙蓉盛開病不可風童子日摘三花作供二首》(其一)(同注十四)
病榻岑寂,有時他會寄劄湯珍,囑其邀徵明同來,像以前一樣,重整詩社,作數日之歡:
“石湖風景頗佳,蘆荻漁舠,點綴秋色,足下何不拉徵仲丈過我;菱角雞頭可供也。一咲,王寵頓首拜子重社兄。”(注十五)
而此際文徵明正在玉磬山房中,埋首於曆時已近五載之《關山積雪圖》,供王寵病中臥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