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十二年十月,有兩件使文徵明永難忘懷的事:其一,補題三十年前的一幅山水畫;其二,含悲為橫山好友盧襄(師陳)撰寫墓表。
十月四日,當來客把那絹本水墨山水長卷,攤開在他的畫案上,文徵明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繁複的布局,精微細致的筆墨,飛瀑、危橋中寧謐的山村。巉岩聳峙間的屈曲山路……卷尾尚未完成部分,則漸形水闊天空,“孤帆遠影碧山盡,唯見長江天際流”,那種天水一色的無窮韻味,仿佛仍在他的想象之中。
這是他壯歲時心目中的世外桃源,時為弘治十五年,父喪過後未久所作,尚未完成,就為家童竊去。此後三十年間他幾乎無時去懷。他細看恍如隔世般的心血結晶,不僅現在昏眊的眼力,難以勝任,恐怕繪畫的情思,也不會像當時那樣曲折細密。
失去已久畫卷的重現,使他心裏沉痛而矛盾;從來客的態度,他知道此卷為好者所得,恐怕很難珠還合浦,不免再度從他手中離去。比三十年前的首次失落,今後將更令他魂縈夢繞。驀然,他想到韓文公《畫記》中的故事。
唐德宗貞元十年,韓愈在京中閑居無事,與獨孤申叔玩彈棋之戲,贏得一幅人馬圖卷。畫麵非常複雜,遠近大小,各種動態的人、馬、牛、羊、駱駝,以及各類器物,共有四五七件,無論動物比例、神態,器物的性質和款式,無不曲盡其妙。
獨孤生神色黯然地把畫交給韓愈時表示,這幅畫恐怕不是一位畫家所能運思,可能要集眾工之長:“雖百金不願易也”;韓愈耳邊,不時浮起獨孤申叔的歎息。
第二年,在河陽,韓氏與二三客論畫品時,出示他無意間所得到的瑰寶。座中有位以君子著稱的趙侍禦,一見到這幅人馬圖卷,臉上立刻戚然若有所感。文徵明似乎可以體會到,趙侍禦心中的震撼,一定不亞於此際的自己。
過了一陣之後,趙侍禦才無限感歎地說,那是他年輕時所臨摹的古本,於遊閩中時失去。由於臨摹的辛苦,和生平的篤好,漫長的二十年歲月中,可謂無時忘懷。接著,他無奈地表示:
“今雖遇之,力不能為己,且命工人存其大都焉。”
韓愈既愛其畫,又感於趙侍禦失畫後的悵惘,他並未找工人臨其大概,而是詳詳細細地以文字記述人馬器物的形狀與數量,以備時時懷念之用。然後,慷慨異常地把原畫歸還給趙侍禦。
七百多年過去了,不但人馬圖沒有流傳下來,連趙侍禦的名字也漫無所聞,隻有韓文公短短數百言的《畫記》,傳為千古美談。
同樣地戚然和無奈,但,文徵明卻不敢奢望今日有像韓愈那樣豁達大度的人,他隻能搦管在畫後寫出山水卷失而複現的經過,和心中的抑鬱:
“……今此卷既為好者所得,餘不敢望還,顧安得如韓公者記之,以抒餘耿耿之懷也。”(注一)
徵明此畫與跋,其後為王穀祥和袁袠所見,前者在跋中以:“神物流傳真有數,楚人何用覓亡弓”,後者以:“……此圖興意高深、布置茂密,精工奇古,髣髴董巨,殊不多見也,不知趙侍禦所畫馬,方此何如耳?獨愧餘荒陋,無昌黎公筆力以記之也。”(同注一)既為文徵明曠世之作惋惜,也對其心中的惆悵,加以寬慰。
盧襄(師陳)卒於嘉靖十年閏六月八日,葬於十二年十月二十六日,墓在離家不遠的橫山之陽。最令文徵明悲戚的,不單是失去了盛年謝世的同鄉好友,而盧師陳與其兄盧雍相繼中進士,任顯官,得朝廷信任,中外稱揚;卻突然間與其老父先後離開人世。仿佛整個家族,從光輝奪目中,投入黑暗的深淵,使文徵明也不得不以疑惑的口吻,仰首蒼天:
“……吾不知造物者果何如也;餘交君兄弟僅二十年,見其始出而仕,仕而歸,以及於死,始終盛衰如電露,奄忽能不有概於中乎。……”(注二)
嘉靖二年,文徵明和蔡羽入貢京師那年,盧師陳剛中進士,先授刑部主事,後改兵部職方主事。由於思鄉情切,文徵明和家住吳縣橫山的盧師陳,便經常聚集,述說家鄉近況,和那些令人魂縈夢繞的蘇州勝景。
“此身無翼不能飛,相對鄉人謾說歸……清樽細雨黃花瘦,短發西風敗葉稀……”——《與師陳燕坐師陳有詩次韻》(注三)
從文徵明這些滿懷鄉愁的詩句,不難看出他們當日酬酢,好像在相濡以沫。其時盧師陳年方四十三歲,初為法比之官,他那高大孑立的身材,肅穆的神情,以及善於訪察事情真相的能力,免不了會引起人們的畏懼;但他不僅不輕易入人於罪,反而抗拒權勢,極盡所能地平反冤獄。他對文學的素養,使他一度奉命典試江南。由於他讎閱明審,取舍惟公,很多久困場屋的江南名流,都為他所識拔,名登黃榜,一時莫不稱為得人。
嘉靖四五年間,文徵明上疏乞歸,而猶困守京師,未得即刻掛冠歸去之時,盧師陳以兵部主事奉使直隸易縣西麵的紫荊關。遠遊他鄉的好友,離別本來就愁緒萬千,而隆冬歲暮的離別,也就更添愁懷。在送行的長詩中,文徵明一麵憐惜生長江南的盧氏此去邊塞所受的風霜之苦,一麵有感於自己未來的孤單時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