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冬繁霜雪,塞草寒不菲,之子遵朔方,駕言即長岐,揚旍灞水北,促轡漁陽西……念惟羇愁中,複此相仳離,長風西北來,吹我雙鬢絲,高歌激清商,願倒風前。”——《送盧師陳奉使紫荊關》(注四)
嘉靖六年潞河冰解,文徵明揚帆南下之後,師陳官運日隆,由禮部員外郎、兵部職方郎中、武選郎中,到十年春天的陝西布政使司左參議;他抱病勉力到陝西赴任不久,得到家鄉傳來的父喪訃聞,再力疾奔喪。返家不過數日,便追隨前此而逝的長兄和老父於黃泉之下。
當同輩友人日益零落的時候,文徵明的感情也就愈發寄托於蘇州的後起之秀身上,其中有的跟他學舉業,有的學書學畫,也有誼介於師友之間,很難確定學習的方向。例如時常替文徵明捉刀的朱朗,和被他認作書法傳人的周天球,出身孤貧的錢穀(叔寶)等。錢穀家無典籍,卻無書不讀,每次來到停雲館,就抽取文徵明架上藏書乃至文氏與師友間唱酬的詩稿,手不停揮地邊讀邊抄。其日後所輯的《吳都文粹續集》五十六卷,加上《補遺》上下卷,堪稱洋洋大觀。舉凡古賢與時人的墓誌、行狀、詩文集序、紀遊詩詞……幾乎無所不包,為古往今來蘇州的藝文活動,留下完整而寶貴的文獻。讀書之餘,錢穀也點染水墨。在風格上,他有自己的見地:
“夫丹青者,鎔以神,模以天,吹噓吐抹,纖穠空有之間,惟吾指筆所向,而(疑何字誤)曾是拘拘意設方置哉!”(注五)
錢穀的繪畫見解,和性情端方,較重規矩理性的文徵明頗異其趣,因此,他的畫風像陳淳那樣習“文”而近“沈”。
另一位他時刻無法去懷的蘇州才彥,則是生長長洲縣,出身醫藥世家的王穀祥(祿之)。王穀祥和徵明次子文嘉同庚,性情高潔俊朗,類如王寵。文徵明和他時為石湖之泛,相互唱和,成為忘年交;這種交誼,也很像他和王寵,隻是兩人年齡的差距更大了些。
王穀祥中嘉靖四年應天鄉試,嘉靖七年,文徵明返鄉後的第二個夏日,王氏可能正全力準備進京,參加第二度春闈,難以和他朝夕往還。當時孤寂、懶散、茫然、重新適應退隱生涯的文徵明,朝思暮想之餘,竟少有地填了首詞——風入鬆,寄給王穀祥,發抒內心空虛和對知友的懷念:
“近來習靜厭煩愁,十日廢梳頭,避風簾幕何曾卷!悠然處,古鼎浮。興至間書棐幾,困來時覆茶甌,新涼如水簟紋流,六月類清秋。盍簪坊裏人如玉,空相憶,相見無由;最是詩成酒醒,月明徐度南樓。”(注六)
嘉靖十三年四月十四日,王穀祥翩然來訪停雲館之玉磬山房。
離嘉靖五年中高科、選庶吉士僅短短五年的時光,王穀祥不但去官歸來,且以三十四歲壯齡,便立誌永絕仕途;變化之巨,令文徵明一則以驚,一則以喜。
五年中,王穀祥曆經翰林院工部主事、吏部文選員外郎代理郎中。由於吏部尚書汪秉銓不公,職司選事執法不阿的王穀祥,便與這位上司,常相抵觸。這位鬱鬱不樂的蘇州才俊,也就頓然萌生退意。他以母老為由,乞請歸養。懷恨在心的汪並未因而放過屢次使之難堪的下屬,他引用王代理郎中,有兄侍母,不合歸養之例,非但不準所請,且官謫真定通判,使其陷於進退兩難的困境。
王穀祥感於宦海波瀾,永難止息,索性乞請致仕,遠離是非。
掛冠歸來的王穀祥,手持六年前文徵明所贈“風入鬆”詞箋到訪,不僅堅定了他們的友誼,也意味即將實現他們徜徉湖山,同棲共隱的宿願。
談話中,文徵明忽然若有所思地,翻檢案頭堆積如山的楮絹。找出來的是幅山水小畫,大約作於賦“風入鬆”前後。偉岸高聳的石壁,上麵喬林密布,石下俯蔭著一座老屋。三數幽人雅士,席地展卷,似在析賞品評。一仕獨立遠眺,看來別有所寄。一個小小童子,正引火烹泉。這種幽人雅集以消永晝的意趣,和“風入鬆”詞中的境界仿佛合而為一。於是搦筆急揮,把特有的停雲館花箋上的“風入鬆”,移寫於那幅稱之為《消夏小景》圖上,成為一個完整的紀念。
到了這一年的八月初九日,又是前往金陵應試的生員、僮仆、負販,絡繹於途的時候。暮空中隱約的新月;幾聲蒼涼的歸雁,使白發蕭蕭的文徵明,頓然感到幾分寒意。花木間凝結著的露氣和草叢裏斷斷續續的秋蟲,把他的神思引向半生為些許科名落魄奔波的歲月,最後無非像王鏊、錢元抑、王穀祥和他那樣泊然而歸。如果能夠早些勘破,擺脫羈縻,不知省卻多少憂煩?文徵明不自覺地向月微吟:
“暮空雲斂月初弦,露氣星光共渺然;回首棘幃供試事,秋風夢斷十三年。”——《八月初九日見月》(注七)
不知是應邀題跋、鑒定書畫,或是靜極思動,文徵明冒著臘月的嚴寒,棹舟無錫,往訪華雲(從龍)。
舟至中途的望亭,突然北風大作,雪花夾著冷雨,使船無法前進,文徵明隻好收帆,尋覓沙渚暫避。入暮的天空烏雲四合。蕭條的林木,發出陣陣怒號,饑餓的鳥雀,時而傳來幾聲驚叫。左右空村隻見些微的煙火和少數漁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