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亭一回望,風塵千裏昏”;梁朝詩人庾信的詩句,不覺浮現腦際。“望亭”原名“禦亭”,至唐始改為“望亭驛”,從庾氏詩中,就不難想見此地曠野的氣象。然而這卻是文徵明一生中,最驚恐孤獨的旅程。在漫漫的寒夜裏,燃起昏暗的燈火。密閉的船艙中,連喝杯酒都感到索然無味。偶爾自言自語幾句,算是一種自我安慰;他在詩中,寫下這充滿孤獨、驚險而富有漂泊意味的經驗:
“……野泊不成眠,羈魂還惻惻,昏燈黯欲絕,歸夢迷咫尺。戍遠更漏沉,川寒聲影息,不知積雲深,夜久孤蓬仄。”——《無錫道中遇雪夜泊望亭二首》(之二)(注八)
所幸次日,狂風雨雪逐漸消歇,想著五十裏外的久別好友,文徵明隻好打起精神,揚帆北上。
五年前的臘月,次子文嘉與袁袠,同舟往遊宜興的張公洞和善權寺。中途邂逅華雲及他家的塾師、少子也前往荊溪尋幽探勝;遂方舟並進。每到風景佳處,便停泊下來,留連觴詠。歸舟時,又各補小圖,以紀勝遊。文徵明暗悔當年沒有父子偕行,否則那種美景佳友之樂,比之今日的孤獨旅程,何止天壤之別?然而,近年識者多認為文嘉紀遊畫皴染清脫、墨氣秀潤,頗得徵明家學,使做父親的大感欣慰。此外,他也依稀記得文嘉那次遊善權寺的七律:
“石室山人去不返,亭亭一柱玉當門,飛流實聽雷霆鬥,怪石虛疑虎豹蹲。梁帝鬥壇荒草積,十仙題字古苔昏,聞道潛通二萬裏,幾時騎鹿看真源。”(注九)
往昔,善權寺僧方策,曾將寺內金石和近時名賢篇詠,輯為《古今文錄》,為善權寺的主要文獻,文徵明則應邀撰《宜興善權寺古今文錄敘》(注十),其後,承好友吳大本等邀遊,乃一再泛舟荊溪,遍訪古跡名山,對三洞之勝,更無時或忘。
吟哦愛子紀遊之詩,回憶故友往事,不但衝淡了舟中的孤寂,似乎也縮短了望亭至無錫的航程。
華雲的庭園依舊,劍光閣依舊,隻是兩人頭上都增添了霜雪,四目相對,感覺中恍如隔世。回想昨夜荒渚孤舟,雨雪交加的景象,文徵明好像從一場噩夢中,轉入溫馨寧謐的幻境,頗有不知莊周夢蝶,抑蝶夢莊周的迷茫。這位出身於已故南京禮部尚書邵寶,和王陽明門下的書畫鑒藏家華雲,欣然開甕,舉酒壓驚,剪燭話舊。窗外遠山疊疊,流泉淙淙,似與二人的款款清言互相呼應。屋外蕭疏的樹木,有如環立諦聽;由這種靜與動所交織成的冬夜,予人一種樸素恒永,複歸太初的韻味。文徵明為好友揮翰,留下一幅既肅穆又溫馨的畫麵。更以深情款款的筆致,題詩畫上,形成詩、書、畫和情的完美結構:
“木葉蕭蕭夜有霜,清言款款酒盈觴,碧窗重剪西風燭,白發還聯舊雨床。秋水不嫌交誼淡,寒更何似故情長;不堪又作明朝別,次第鄰雞過短牆嘉靖甲午臘月四日訪從龍先生,留宿西齋。時與從龍別久,秉燭話舊,不覺漏下四十刻,賦此寄情,並係小圖於此。徵明。”——《徵仲西齋話舊圖》(一作《秉燭話舊圖》)(注十一)
前文言及,進入壯齡以後,每年除夕守歲,文徵明鮮少參與家人忙碌,僅獨坐啜茗,整理一年來的詩稿。是故《甫田集》中,詩稿井然有序。由於不以體裁分類,以賦詠的年月列為先後,從中不難見出其生命曆程,乃至心緒思想的脈絡。尤其自不惑之齒至耳順之年,命運途中峰嶺起伏;詩,成了探求其時代、環境和其人格與藝術變化發展的指針。但,掛冠未久,集中的足跡,則時斷時續,零落難求。
而嘉靖甲午(十三)年的除夕,六五高齡的文徵明,卻一反往例地畫了幅《寒林鍾馗》圖。
這幅高兩尺有餘,寬不及尺半的水墨畫,流泉紆曲湍急,樹木蕭瑟而蒼勁,似乎二者息息相應,愈發顯出那種凜冽肅殺,與蓄勢待發的懾人氣勢。林間的一抹雲霧,對於畫麵上強烈的動感,多少有些緩衝與平衡的作用,卻也增加了酷寒和詭異。在筆觸粗獷的木石映襯下,人物的畫法顯得細致秀潤。攏手於袍袖裏的鍾馗,把牙符插於腰間,推測是沿著右麵平台徐行到澗邊,正欲俯察激射如玉的寒泉時,突然警覺身後有異,於是一麵以淩厲而略帶揶揄的眼神轉頭察看,一麵暗中蓄勢,準備迎頭一擊。
鍾馗故事,可謂家喻戶曉。唐宋兩代,多懸鍾馗像於歲暮,元代以後,則多用於端午,文徵明自題:
“寒林鍾馗,甲午除夕戲作”(注十二),自然是遵照宋唐古俗。
畫鍾馗者,除隨俗辟邪之外,也各有寄托:有的借以表現英雄末路,一種磊落不平之氣躍然紙上。也有繪寫沉醉的鍾馗,為眾鬼恣意地戲弄揶揄;或許寓有世無是非,鬼魅橫行的悲憤吧。至於鍾馗嫁妹,在嗩呐長鳴,陰氣繚繞中,鬼眾執儀仗、奏鼓樂、駕喜車、抬軟轎,使陰森詭異之外,別有一種詼諧情趣……
然而,文徵明寫於除夕的《寒林鍾馗》,寓意究竟何在?令人難以窺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