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聊畢當年未了緣(2 / 3)

良俊也是一位山水畫家,不過就壽詩序和上麵一段自述比較,文、何師生二人搜集古書名畫的愛好相同,而他之投入徵明門下,與其說是習文習畫,莫如說是偏重在鑒別評論方麵,也許可以說他是來往衡山門中的另一個華雲華補庵。隻是華雲與文徵明為同輩好友,良俊晚文氏三十七歲,晚華雲十八歲,與徵明可能是誼介師友之間的中生代。

文徵明專為八十壽誕酬謝賓客的千字文,未見何氏言及,但,文徵明前此所贈的《玉女潭山居記》及《文賦》拓本,則欣喜寶愛,溢於言表;對徵明所書“文賦”楷法上的造詣,尤讚頌備至:

“……文賦楷法遒媚,骨肉勻圓,米南宮所謂墨皇也。先生正行、行草比鬆雪翁,猶當雁行,至如文賦一刻,當與歐虞抗行,鬆雪翁猶北麵;蔡忠惠以下,勿論也。……”何良俊在《與文太史衡山書》中寫(注七)。

在江南收藏家中,如果說何良俊的“森清閣”、與華雲的“劍光閣”、項元汴的“天籟閣”鼎足而三,似乎並不為過。其閣中所藏,書約四萬卷、名畫百簽、古今名人墨帖數十本、三代鼎彝數十餘種。數量雖然不多,但他對書畫收藏選擇很嚴。以書為例,所藏者無非楊少師、蘇長公、黃山穀、陸放翁、範石湖、蘇養直、趙鬆雪之跡。而畫,則非趙集賢、元四家、高房山的不收,原則上,他主張畫必須以韻取勝。入明以後的畫家,看在他眼中僅沈周、文徵明數人而已。

他對沈周繪畫的評價是:

“……我朝沈石田之畫,品格在宋人上;正以其韻勝耳。……”(注八)

“沈石田畫法從董巨中來,而於元人四大家之畫,極意臨摹,皆得其三昧,故其意匠高遠,筆墨清潤。而於染渲之際,元氣淋漓,誠有如所謂詩中有畫,畫中有詩者。昔人謂王維之筆,天機所到,非畫工所能及,餘謂石田亦然。”(注九)

在何良俊心目中,文徵明的繪畫,不僅能以人品和氣韻取勝,成為畫壇上的“利家”,從他學趙集賢、李唐等的設色、筆法而言,其功力之深,也未嚐不是“行家”;遠非錢塘戴文進僅“行”不“利”可相比擬。他的結論是:

“……我朝善畫者甚多,若行家,當以戴文進為第一,而吳小仙、杜古狂、周東村其次也。利家則以沈石田為第一,而唐六如、文衡山、陳白陽其次也。……”(同注九)

此外,他對當年與伯虎同應寧王之聘,名滿江南的蘇州畫家謝時臣,非僅評價不高,且直以“濁俗”斥之:

“蘇州又有謝時臣,號樗仙,亦善畫,頗有膽氣,能作大幅,然筆墨皆濁俗品也。杭州三司請去作畫,酬以重價,此亦逐臭之夫耳。”(注十)

何良俊列名文徵明門牆,已經有年,但由於家在鬆江縣東南七十餘裏濱海的柘林城,隻是不時來去柘林、南京和蘇州之間,不比其他吳、長弟子,可以朝夕隨侍。

無論就家世、教養方式,乃至生活環境,何良俊也與文徵明其他弟子大不相似。不過就他對於太老師沈周畫風的仰慕;以及他生活的富裕,對樂工舞妓的喜愛,倒和已故的陳淳,頗為接近。因此,文徵明對這位弟子的態度,並不像對周天球、朱朗、居節、陸師道……那樣不拘形跡。從何良俊的書畫和詩文來看,思想雖然敏捷,下筆迅速,也頗有六朝遺風,卻不免有才人輕脫的習氣;老於此道,生性修謹的文徵明,對此豈能不察!

何氏先祖,曾以通法家之學,顯於元季明初。其後,有贅於柘林李氏者,子孫遂以濱海之柘林裏為家。至良俊伯父何嗣(訥軒)、父親何孝(靜軒)這一代,兄弟二人聯手振興家業,不但富甲一方,更能救急濟貧,交接地方豪右與文章之士。隻是到了晚年,又都閉門謝客,向往一種寧靜簡樸的生活方式。

何嗣、何孝兄弟在納福之餘,心中最大的願望,就是怎樣督促子弟讀書、獵取功名、光複先祖的門楣。何嗣生有三女,何孝則先後育有三子;即良佐、良俊與良傅兄弟三人。良佐長良俊十歲,良俊和良傅相距僅三歲,其後以良俊過繼為何嗣的宗兆。

何孝年已四十,始生長子良佐,兄弟二人戰戰兢兢地守著這個賴以傳遞香火的男孩。到了就傅之齡,何孝親自授以經學。良佐天性有些遲緩,做父親的則急欲兒子課業有成,每日誦讀必至三更,記誦稍有差錯,便痛加撲責。何嗣因自己年老無子,深怕傷損了共同培育和指盼的根苗,於是委婉勸解:

“吾家門戶所寄,唯有此兒,汝獨不為宗祀計耶!”(注十一)

年已四十六七的何孝,則別有見地:“吾家世世修德,天下應使其絕祀;然子孫安可不使之學?不學之兒,雖複數人,亦何關於門戶!”(同注十一)

為此,作長兄的不由得淚流滿麵,何孝隻好丟下手中戒尺,與何嗣相擁而泣,次日卻又對兒子撲責如故。何嗣這種提心吊膽,唯恐失去香火繼承的日子,直到良俊降生,才稍為放寬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