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而,彭年談到陳懷雲對仇英的禮遇:
“……此卷畫於懷雲陳君家,陳君名官,長洲人,與十州善。館之山亭,屢易寒暑,不相促迫,由是獲畫。……”(前已引錄)
事實上,對仇英諸般禮遇,重金求畫的收藏家,除陳官、項元汴、華雲之外,尚有昆山周鳳來(於舜)。
周氏曾倩仇英為其庋藏奇書圖畫古彝的“六觀堂”作圖,亭台屋宇,布置極見精巧。
嘉靖十六年,周鳳來曾聘仇英於其家,以四五年時光,作長逾五丈的《子虛上林圖》,賀周母八十大壽。其後與嘉靖二十二年徵明所書《子虛》、《上林》二賦,合成“文仇雙璧”。據說,周鳳來在仇英作此圖期間,歲致千金,並不時張燈設筵,集女伶歌舞宥酒;其飲饌之豐美,不亞於尚方。
少年時代的仇英,曾作過磁工和建築油漆畫工,受伯虎的賞識,周臣的教導,文徵明父子的援引交遊,收藏家的禮遇,加上本身的才華與勤奮,不但在江南畫壇放出異彩,其女若孫並皆以畫藝成家。
“而今不可複得矣”;彭年跋中,語意雖然有些含混,但卻成為尋求仇英生命蹤跡少有的線索。
仇英年壽之修短,史料和著錄之中言人人殊,難獲定論。有些推論中,仇英的年歲,往往無法涵蓋他早年的創作,如:為朱存理所畫《募驢圖》、表彰顧春妻子貞烈的《刺目圖》與沈周等同賀盛桃渚五十七歲生日的《玩鶴圖》等。
《石渠寶笈》三編冊二頁五五七載《仇英蓬萊仙弈圖》一卷,文徵明於嘉靖三十五年跋於其後:
“十洲仇子,於諸畫家無所不學,亦無所不似。此仙弈圖效趙千裏筆法,尤為逼真,乃未及三十時為吳文定公所作,正其臥王濛於紙上,坐徐偃於筆端時也,觀者可以想見其臨池之勤矣。”
按:文定公吳寬中成化八年狀元,授修撰。釋褐後,客寓北京,僅於成化十二年、弘治八年兩度丁憂還吳。兩次均在三年後服除便回京銷假,起複官職。首次東旋,伯虎、徵明都隻是七歲孩童,遑論仇英。再次,丁繼母憂時,則文、唐二人年已二十六歲。弘治十年三月暮春,沈周拏舟送吳寬於京口,作《送行卷》贈別;此後兩人便未再相見。弘治十七年七月十日,吳寬以古稀之齡客逝金台。
仇英贈畫給吳寬,似乎隻有弘治八至十年春,方得當麵請益。如此際其“年未三十”,則與文唐二人年齡差距,最多不過二三歲。
即使仇英在吳寬北上後才畫《蓬萊仙弈圖》,遙寄京師,也唯有在弘治十至十七這七年中間;假定仇英此際“年未三十”,則與文唐二人年齡差距,可能就會大些——大約小五六歲。
《仇英蓬萊仙弈圖》,雖載於《石渠寶笈》,現今存否不得而知,仇畫文跋的真假難以考據。因此,用以考據仇英生年的證據力,似嫌薄弱,僅能略作參考而已。不過,這樣推測所得的仇英生年,才能涵蓋著錄中乃至現存的許多仇英早期作品。
“見仇畫方是真畫,使吾曹有愧色。”(前已引錄),在諸多讚美仇英繪畫造詣者中,也許文徵明這句話,誠摯而公允,是對辛勤努力一生的仇英,最好的稱頌。
“……餘閱畫家立意,或援古以諷今,或借近以規遠;凡致力精工者,不虛作也。使十州操筆金馬之門,親見百蠻率服,賓貢闕庭,則其所圖又豈止於是耶!”(同注三)彭年在跋仇英《職貢圖卷》時,對仇英因出身與生活環境所限,未能躋身金馬之門,盡展胸中才華,極表惋惜。
吳中後進王穉登,在所著《吳郡丹青誌》,則對仇英褒貶互見:
“仇英,字實父,太倉人,移家郡城。畫師周臣而格力不逮。特工臨摹,粉圖黃紙,落筆亂真。至於發翠豪金,絲丹縷素,精麗豔逸,無慚古人;稍或改軸翻機,不免畫蛇添足。”(注四)
丹青誌中,列仇英於“能品”。但,他心目中的“神品”,唯沈周一人,附沈周父恒吉、伯父貞吉及沈周老師杜瓊。唐伯虎、文氏父子叔侄,則僅列為“妙品”。其允當性,後之學者,不能無疑。不過王穉登對仇英的評語,影響似乎很大,明末徐沁《明畫錄》,對仇氏的評價,便和王穉登如出一轍。
董其昌則在《畫眼》中,對仇英工筆畫,推崇備至,認為連文徵明的青綠山水人物,也不免稍遜一籌:
“李昭道一派為趙伯駒、伯驌,精工之極,又有士氣。後人仿之者,得其工,不能得其雅;若元之丁野夫、錢舜舉是已。蓋五百年而有仇實父,在昔文太史亟相推服。太史於此一家畫不能不遜仇氏,故非以賞譽增價也。”(注五)
他進一步形容仇英作畫時的專注:
“實父作畫時,耳不聞鼓吹闐駢之聲,如隔壁釵釧戒顧;其術亦近苦矣。”(同注五)
董其昌有一種比較固執的看法,他認為畫工筆畫,身為造物所役,容易損壽;因此,他堅信仇英壽促之說:
“畫之道,所謂宇宙在乎手者,眼前無非生機,故其中往往多壽。至如刻畫細謹,為造物役者,乃能損壽,蓋無生機也。黃子久、沈石田、文徵仲皆大耋,仇英短命,趙吳興止六十餘。仇與趙品格雖不同,皆習者之流,非以畫為寄以畫為樂者也。寄樂於畫,自黃公望始開此門庭耳。”(注六)
仇英,不但身世、年壽如謎,看來,其藝術之真偽難辨,其畫品也說法不一,似乎難成定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