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之論人者,稱袁世凱、孫文、康有為而叁。孫、袁吾不論,獨康似略有本源矣。然細觀之,其本源究不能指其實在何處,徒為畢言炫聽,並無一幹豎立、枝葉扶疏之妙。愚意所謂本源者,倡學而已矣。惟學如基礎,今人無學,故基礎不厚,時懼傾圮。愚於近人,獨服曾文正,觀其收拾洪楊一役,完滿無缺。使以今人易其位,其能如處之完滿乎?天下亦大矣,社會之組織極複雜,而又有數千年之曆史,民智汙塞,開通為難。欲動天下者,當動天下之心,而不徒在顯見之跡。
動其心者,當具有大本之源。今日變法,俱從枝節入手,如議會、憲法、總統、內閣、軍事、實業、教育,一切皆枝節也。枝節亦不可少,惟此等枝節,必有本源。本源未得,則此等枝節為贅疣,為不貫氣,為支離滅裂,幸則與本源略近,不幸則背道而馳。夫以與本源背道而馳者而以之為臨民製治之具,幾何不謬種流傳,陷一世一國於敗亡哉?而豈有毫末之富強幸福可言哉?夫本源者,宇宙之真理。天下之生民,各為宇宙之一體,即宇宙之真理,各具於人人之心中,雖有偏全之不同,而總有幾分之存在。今吾以大本大源為號召,天下之心其有不動者乎?天下之心皆動,天下之事有不能為者乎?天下之事可為,國家有不富強幸福者乎?然今之天下則紛紛矣!推其原因,一在如前之所雲,無內省之明;一則不知天下應以何道而後能動,乃無外觀之識也。故愚以為,當今之世,宜有大氣量人,從哲學、倫理學入手,改造哲學,改造倫理學,根本上變換全國之思想。此如大纛一張,萬夫走集;雷電一震,陰曀皆開,則沛乎不可禦矣!閱書報,將中外事態略為比較,覺吾國人積弊甚深,思想太舊,道德太壞。夫思想主人之心,道德範人之行,二者不潔,遍地皆汙。蓋二者之勢力,無在不為所彌漫也。思想道德必真必實。吾國思想與道德,可以偽而不真、虛而不實之兩言括之,五千年流傳到今,種根甚深,結蒂甚固,非有大力不易摧陷廓清。懷中先生言,日本某君以東方思想均不切於實際生活。誠哉其言!吾意即西方思想亦未必盡是,幾多之部分,亦應與東方思想同時改造也。
今人動教子弟宜立誌,又曰某君有誌,愚意此最不通。誌者,吾有見夫宇宙之真理,照此以定吾人心之所之謂也。今人所謂立誌,如有誌為軍事家,有誌為教育家,乃見前輩之行事及近人之施也,羨其成功,盲從以為己誌,乃出於一種模仿性。真欲立誌,不能如是容易,必先研究哲學、倫理學,以其所得道理,奉以為己身言動之準,立之為前途之鵠,再擇其合於此鵠之事,盡力為之,以為達到之方,始謂之有誌也。如此之誌,方為真誌,而非盲從之誌。其始所謂立誌,隻可謂之有求善之傾向,或求真求美之傾向,不過一種之衝動耳,非真正之誌也。雖然,此誌也容易立哉?十年未得真理,即十年無誌;終身未得,即終身無誌。此又學之所以貴乎幼也。今人學為文,即好議論,能推斷是非,下筆千言,世即譽之為有才,不知此亦妄也。彼其有所議論,皆其心中之臆見,未嚐有當於宇宙事理之真。彼既未曾略用研究工夫,真理從何而來?故某公常自謂:“今日之我與昨日之我挑戰”,來日之我與今日之我挑戰與否,亦未可知。蓋研究日進,前之臆見自見其妄也。顧既騰之以為口說,世方以為賢者之言,奉而行矣,今乃知其為妄,寧不誤盡天下!弟亦頗有蹈此弊傾向,今後宜戒,隻將全幅工夫,向大本大源處探討。探討既得,自然足以解釋一切,而枝葉扶疏,不宜妄論短長,占去日力。閣下以為何如?
聖人,既得大本者也;賢人,略得大本者也;愚人,不得大本者也。聖人通達天地,明貫過去現在未來,洞悉叁界現象,如孔子之“百世可知”,孟子之“聖人複起,不易吾言”。孔孟對答弟子之問,曾不能難,愚者或震之為神奇,不知並無謬巧,惟在得一大本而已。執此以對付百紛,駕馭動靜,舉不能逃,而何謬巧哉?(惟宗教家見眾人以為神奇,則自神奇之,如耶蘇、摩哈默德、釋迦牟尼。)
欲人人依自己真正主張以行,不盲從他人是非,非普及哲學不可。吾見今之人,為強有力者所利用,滔滔皆是,全失卻其主觀性靈,顛倒之,播弄之,如商貨,如土木,大亦不可哀哉!人人有哲學見解,自然人己平,爭端息,真理流行,群妄退匿。
某君語弟:人何以愚者多而智者少哉?老朽者聰明已蔽,語之以真理而不能聽,促之而能動,是亦固然不足怪。惟少年亦多不顧道理之人,隻欲冥行,即如上哲學講堂,隻昏昏欲睡,不能入耳。死生亦大矣,此問題都不求解釋,隻顧目前稊米塵埃之爭,則甚矣人之不智!弟謂此種人,大都可憫。彼其不顧道理者,千百年惡社會所陶鑄而然,非彼所能自主也,且亦大可憐矣。終日在彼等心中作戰者,有數事焉:生死一也,義利一也,毀譽又一也。愚者當前,則隻曰於彼乎,於此乎?歧路徘徊,而無一確實之標準,以為判斷之主。此如牆上草,風來兩邊倒,其倒於惡,固偶然之事;倒於善,亦偶然之事。一種籠統之社會製裁,則對於善者鼓吹之,對於惡者裁抑之。一切之人,被驅於此製裁之下,則相率為善不為惡,如今之守節、育嬰、修橋、補路,乃至孝、友、睦、雍、任、恤種種之德,無非盲目的動作。此種事實固佳,而要其製裁與被製裁兩麵之心理,則固盡為盲目的也,不知有宇宙之大本大源也。吾人欲使此愚人而歸於智,非普及哲學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