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時間2072年12月23日19時23分.
30小時。
伍德的任務是堅持30小時不被捉住。然後就沒他的事了。這就是SEERS要他做的,現在已經過了六個半小時。
這30小時從中午13時開始計算,一直到明天晚上。到時候他會根據SEERS的指示將其投放到某個安全環境。具體怎麼做,行動流程中沒有說,需要SEERS根據情況臨時決定。其中不排除發生意外而采取緊急措施的可能。然後,伍德隻要再躲一夜,到第二天早上就可以向查尼斯政府尋求庇護。能夠發動天網事件的SEERS對於查尼斯政府肯定很有吸引力,既然技術資料都在美國人手中,查尼斯政府要想得到關於SEERS的第一手情報就隻能通過伍德。這裏唯一要擔心的就是伍德太早被抓住,在查尼斯政府知道SEERS的真相之前,也就是後天上午5點之前被捉住。那樣的話伍德有很大可能被移交給美國。而比這更危險的是在SEERS落入美國或者查尼斯政府手中。SEERS具有極高的研究價值,無論查尼斯還是美國都會盡量確保其安全。但伍德卻無足輕重。
對於美國。無數的人可以替代伍德。他在美國人眼裏就完全沒有價值可言。在最好的情況下,他會被以偷竊公司機密財產和危害國家安全的罪名被起訴,在監獄裏度過下半輩子——在最壞的情況下,他會被當場殺掉滅口,免得技術情報落入查尼斯手中。
對於查尼斯,雖然伍德很有價值,但未必值得為他而得罪美國。等通過他獲得關於SEERS的技術情報之後,還是很可能會被作為外交籌碼交給美國。SEERS很有價值,但伍德卻隻是個小人物,沒有利用價值之後就會像片被嚼沒味的口香糖一樣被吐進垃圾桶裏。
必須把事情搞大,必須讓自己有價值。不然這輩子就完了。而如果他成功做到這一點,錢學森式的待遇在等著他。
“你必須把事情鬧大。”SEERS是這樣說的:“事情鬧得越大,你的身價越高。你的身價越高,你的安全越有保證。”
伍德希望SEERS說的是實話。
現在看來也隻有這條路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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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德行走在黑沉沉的天空下,陰冷的綿綿細雨無休無止地下著,黑壓壓的滿天烏雲看起來觸手可及。
不知道該去哪裏,不知道該做什麼,能做的隻有聽從SEERS的指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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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幾年沒回查尼斯了,但伍德完全沒有遊子歸鄉的感覺。美國對他來說隻是一個地方,查尼斯是另一個地方,沒什麼區別。
快聖誕節了,寒冷的街道上一片節日氣氛,路邊的公共電視上播放著的都是“國家席主胡佛在金龍閣親切接見到訪的挪威總理阿卜杜拉二世”之類的無聊新聞。伍德沒看到有關於天網事件的報道,不過這種可能造成公共不安的新聞被NICS封鎖或淡化處理也不奇怪。
說到這個,伍德不知道SEERS和查尼斯NICS“打招呼”時都幹了些什麼,但應該是對公共監控係統做了手腳。他們一路上並沒有刻意回避監控攝像頭。伍德戴著口罩和風鏡式顯示器,但現在他也不敢肯定自己是不是會被識別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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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下午的頭兩個小時中,伍德按照SEERS的指示在浦滬市區裏繞了個圈,時而坐出租車,時而坐公交,時而步行,途中還順便在一個發廊裏把頭發剪短。他身上攜帶著貴重物品,因此非常緊張,時刻留意周圍是否有不良少年、維吾爾豬玀、西藏犛牛、台灣爛香蕉、高麗棒子、墨西哥狗屎和非洲黑猩猩的蹤跡。和它們在美國的同類一樣,這些東西是優等種族,倚仗法律保護無惡不作,無論犯下怎樣的重罪,得到的最嚴重懲罰無非是勞動教養遣送原籍驅逐出境,並且輿論永遠偏袒他們。
“哥們,你不必那麼緊張,放鬆點。”SEERS這麼安慰他,當然後麵那句才是主要內容:“聽指示,別猶豫,保證你不會遇到麻煩。”
起初伍德很懷疑這句話。SEERS的指示常常毫無道理,比如明明什麼情況都沒有,突然讓他折返50米再折返按原路繼續走。雖然如此,這些奇怪的指示似乎是有效果的。街道上人來人往,按道理這些垃圾應該很常見才對,但一路上伍德不但沒有遇到這些東西的騷擾,連見都沒見到幾個,就算見到了也都是在馬路對麵等安全距離。
細想起來,伍德懷疑這應該是和情報分析能力有關。SEERS沒有千裏眼和順風耳,隻用粘在伍德衣服上的攝像頭和麥克風充當耳目。但對於看到聽到的東西,SEERS能夠瞬間總結出有用情報並加以利用,而伍德什麼都察覺不到意識不到。
智力差距太大,想不言聽計從都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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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一路上SEERS的話倒是很少。這是為了讓他對指令保持敏感。隨時可能出現突發情況,他越快做出反應SEERS越安全。SEERS是這麼解釋的。
下午15時30分左右,他們來到一個長途汽車站,買了去建康的車票。上車前SEERS讓伍德在路邊一個貨攤上買了一件價格低廉粗製濫造的棉大衣。肯定不是什麼正經材料,沒有自動取暖功能,不防水。好處是看起來夠寒酸,比較不容易引起周圍潛在搶劫犯的注意。
雖然買了去建康的車票,但沒有真的去建康,而是在紫金山以東某個城鄉結合部下車。
伍德看了看周圍,這裏屬於農業區和工業區的交界地段,周圍都是廠房、農田和出租屋,距離遠處的市鎮很有一段距離。根據SEERS調出的地圖,這裏是麒麟鎮工業園區,距離紫金山6公裏左右。江蘇省最大的工業區之一,流動人口超過8萬,犯罪率相當高。更糟的是這裏不到10平方公裏內就有兩個維吾爾人聚居區、一個墨西哥人聚居區、一個黑人聚居區和一個特大垃圾填埋場。SEERS是要讓他在這裏過夜嗎?
“沒錯,咱們今晚就在這附近野外露宿了。”似乎是為了安慰他,SEERS補充道,“別擔心,這一帶比你想的安全多了。至少今天晚上是這樣。”
雖然如此,不知是不是天氣的原因,伍德一連打了幾個寒顫。
此時天色完全黑下來了,除了遠處升華之塔的微光,天空漆黑一片。天氣寒冷刺骨,雨越下越大。正因為如此,街上一個人都沒有,附近本應隨處可見的不良少年、維吾爾豬玀、西藏犛牛、台灣爛香蕉、高麗棒子、墨西哥狗屎和非洲黑猩猩等危險動物自然也沒有。既然SEERS認為這裏安全,那伍德也沒有更高明的意見。
伍德按照SEERS的指示開始尋找可供過夜的隱蔽地點。一些挑選原則即使他也能想到。處於攝像頭監控範圍之外,足夠隱蔽,並且不能惹人注意。在伍德看來這樣的地點在附近隨處都是,但SEERS似乎有更多的考慮。尋找過夜地點花費了將近30分鍾。最後,SEERS選中了路邊一個人行天橋底下的草叢。這就是SEERS挑選的最佳過夜地點。位置隱秘,附近沒有攝像頭;旁邊的路燈是壞的;人行天橋擋住了雨水和來自空中的觀察,茂密的草叢和一段露出地麵的粗大管道阻擋了來自人行道各個方向的視線。不到兩米外就是一道圍牆,一條臭烘烘的陰溝和一個暖氣管,暖氣管上一個閥門正在不停漏氣。
伍德以最快的速度鑽進草叢,以最輕微的動作鋪開露宿用品。自動充氣睡墊的嘶嘶聲被越來越大的風聲和雨聲掩蓋,錫箔毯有強烈的反光效果,但伍德把雨衣蓋在外麵,在黑暗中一點都不顯眼。但在睡覺前還有事情要做。
根據SEERS在行動步驟中特別注明的說明,儲運囊的培養基每6小時就要更換一次。那些臨時替代品畢竟還是不如真正的培養基那樣好吸收,會產生很多有害廢物,必須按時更換。伍德把裏麵的東西倒出來,一股刺鼻的腥味和腐臭讓他幹嘔了一聲。他將裏麵的東西遠遠地倒掉,換上新的培養基。此時的SEERS像吸飽了血的水蛭一樣膨脹起來,體積至少增加了4倍。曾經是銀色的角質層表皮已經被大量球狀增生組織覆蓋,看起來像一堆魚子醬,從那些黃褐色半透明球體的縫隙之間擠出無數蠕動著的纖細根須。SEERS仍然保持多細胞生物形態,並且在變化,在改變形態和結構。可能是在為明天做準備,儲備足夠的能量和蛋白質,生成新的結構和器官,強化運動能力。它們一直都沒閑著,在和時間與敵人賽跑。伍德把儲運囊連同個人電腦等必要設備一起裝進塑料袋裏,藏在附近的草叢中,又朝上麵倒了兩瓶臨時培養基和一層土,看起來很像一灘惡心的嘔吐物。SEERS連最微小的潛在危險也必須盡量避免,如果今晚發生什麼意外,至少SEERS有機會躲過一劫。
做完這一切,伍德終於可以結束這一天,開始睡覺了。
而即使睡覺也是有詳細規定的,是行動步驟中的一項。今天下午伍德一直都在往嘴裏塞巧克力和水果糖,大口喝碳酸飲料。他必須攝入足夠的熱量,也需要用大量的糖分讓自己能夠很快入睡。不舒適的環境,恐慌不安的心理狀態,這些都是睡眠殺手,而睡眠不足將直接影響到他在明天白天的行動。
今天一整天,伍德都像SEERS手下的機器人一樣行動,一直到現在他才有時間思考,但是卻沒心情思考。
伍德把暖寶寶塞進衣服裏,把電熱爐開到最大,但錫箔毯保溫卻不透氣,裏麵很快就呼吸不暢。伍德剛想透透氣,就被外麵刺骨的寒氣和冰冷的雨水逼回去。
於是他隻得把大衣裹緊,用兜帽蓋住腦袋,盡量露出一點透氣的縫隙,蜷縮著,等待入睡。
雨越下越大,風越刮越急,氣溫寒冷徹骨。不僅僅因為是冬天,根據氣象新聞,未來三個星期內整個江浙地區上空都將被大片積雨雲覆蓋。見鬼的天氣,好在積雨雲並不是一個整體,因此偶爾也會有放晴的時候。
伍德討厭這樣的天氣,但這裏的天氣就這麼反複無常,可憎。
伍德很想去看望母親,但不用SEERS提醒他也知道這不可能:母親這會應該已經不在家裏,就算在家也可能被監視。就算犧牲性命也不可以讓母親牽扯進來。他甚至沒有打電話告訴母親他回國的消息。
反正到明天他的事情就結束了。他隻負責SEERS的安全到明天,然後管它們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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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說起來SEERS挺令人捉摸不透的。除了短短幾個小時的聯網時間,SEERS與人類和人類的世界也沒有多少接觸,但卻對人類世界的一切了如指掌。它們會說話,語法和用詞無懈可擊,但很多時候卻讓人摸不著頭腦。
伍德能聽懂SEERS說話,但常常卻不知道它們說的是什麼意思。伍德不能,開發小組裏也沒人能,沒準人類根本就沒辦法理解SEERS的思維和動機,就像單細胞生物沒法理解人類的思維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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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明顯,能發動天網事件的SEERS是危險的,任何人都會想到應該在第一時間將其銷毀,以免後患。
毫無疑問,伍德堅決不願意。SEERS是重大成果,關係到他的前途和收入。伍德年歲已經不小了,必須抓住這個機會。
但除了這個以外似乎還有其他理由。
是什麼?伍德說不太準。他正在做的這件事太瘋狂了,很多地方都不合常理,並且越想越覺得風險大於收益。
出於一些個人理由。但伍德自己也不太肯定那都是些什麼理由。
可以說是人文精神上的自由意誌?就是“我能但我不”那種東西。但更大的可能是特殊情況導致大腦出了線路問題。
不僅僅是為了保護得之不易的開發成果和自己的前途,還有一些別的東西。是錯誤百出的人腦中無數分析和判斷程序在缺乏理性的係統後台運行的產物,它們互相碰撞,在短暫而激烈的討論和分析後得出一個風險遠遠大於收益收益的結論。這個結論的推論過程本身被隱藏在互不關聯的零碎數據、層層調用反複遞歸的子程序和密不透風的無意識帷幕後輕聲鼓動,而他卻拿不準那些東西到底是什麼。
總之,當時伍德就是有那麼一股豁出去的衝動,要做一些平時想都不敢想的瘋狂之事。有些事,如果他現在不做,這輩子就沒機會了。
於是伍德就這樣做了。結果就是現在SEERS成了他的上司,發號施令。他孤立無援,心驚膽戰,恐懼著遠處的追捕者和一旦被捕可能受到的懲罰。他對可能存在的任何威脅都無能為力,隻能期望SEERS的計劃萬無一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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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為人類卻被AI指揮是種什麼感覺?
事實上伍德沒有感覺。和絕大多數人類一樣。SEERS隻是負責出謀劃策而已,隻要伍德願意可以不聽。問題是不聽不行。
做這件事在很多方麵最終還是值得的。應該是。
他唯一希望的就是不要把母親牽扯進來。SEERS承諾這種事不會發生,伍德希望那不是空頭支票。
至於他自己,伍德算是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開弓沒有回頭箭。
這叫做什麼呢?這叫做騎虎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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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京時間2072年12月23日19時24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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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達目的地前30分鍾,眾人紛紛被自己的輔助AI喚醒。時候到了,準備行動。
光是從深度睡眠到完全清醒就花了至少10分鍾,雖然所有人都是老手,但還是免不了哈欠連連。
當然,隻包括20個普通人。另外3個家夥早就已經精神抖擻準備完畢了。
喬比.史密斯穿著一件大衣,腦後插著光纜,繼續傻笑。有時他會嘟嘟囔囔地說一些含混不清的囈語,但沒一句九龍聽得懂,連他的輔助AI也分析不出他在講些什麼。利普.範.溫克爾依舊抱膝蜷縮在那個角落,除了眼皮已經睜開,動作完全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化。
阿爾伯特.威斯克坐在眾人麵前,麵無表情,一言不發。他永遠都是那副模樣。
確認所有人的VRD都開始運轉後,威斯克直奔主題:“預計在54分到達領事館。總領事秘書文森特.布魯諾將在那裏與你們會合。”“九龍、卡列寧和利普在明天3時前編組行動。更多信息請看各自VRD。完畢。”
卡列寧皺起眉頭,低聲咕噥了一句俄語。
“查尼斯NICS在13時48分遭到侵入。超過200種不同類型的邏輯炸彈。華東地區的係統接近崩潰,至少36小時後才能恢複正常。你們必須在21時前讓喬比接通浦滬NICS主服務器,請盡快與相關人士交涉。情況有變,提高警惕,加快行動。”又是針對九龍的秘密指示,在和其他人說話的同時。即時通話,不是預製錄音。威斯克沒解釋“情況有變”是什麼意思。
一句話說完,威斯克站起身來,走到機艙門邊,一把拉開。
沒有減壓警報。
眾人的輔助AI立刻與飛機自動駕駛係統連線以了解情況。飛機已在5分鍾前進入低速巡航模式,速度控製在每小時50公裏以下,飛行高度54米,仍在繼續下降。機艙外是一片輝煌的航空管製燈火,不用查閱地圖,他們現在的位置一目了然:浦滬市區上空,浦東機場就在前方。那裏是伍德中午下飛機的地方。
“此後我將單獨行動,請隨時等待指令。”威斯克突然說了唯一一句帶有人味的話:“祝各位好運。”
“你單獨行動?就靠自己?”九龍問道。機艙裏裝載了奇美拉公司的生物兵器,專門用來追捕伍德,10分鍾前從休眠狀態激活,現在已經可以投入使用了。九龍原以為威斯克會帶上一隻作為獵犬。
威斯克沒說話,隻是拉高左臂的袖子。
他的左前臂上纏繞著某種東西。蠕動著的軟體動物,像是某種紅褐色的巨大水蛭。它們的一頭吸附在威斯克身上,似乎正在吸血。
不用輔助AI加標注,九龍也知道那是什麼,他見過。嗅鰻,奇美拉公司的產品,一種用來強化嗅覺的活體附件,通常被安裝在生物兵器身上。嗅鰻的整個表皮都是嗅感覺細胞,自帶負責進行初級信號處理的神經係統,可以將嗅覺信號加工後直接傳遞給寄主的大腦,據說其嗅覺靈敏度是人類的10萬倍以上,並不比當前的主流分子檢測器強多少,但嗅鰻是生物,具有繁殖能力,因此成本極低。嗅鰻的缺點是必須要通過專門的生物神經接口才能將嗅覺信息傳遞給寄主,因此人類無法使用——顯然,威斯克和他的25個兄弟姐妹除外,他們也是奇美拉公司生物技術的產物,能使用這種東西一點不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