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在重慶,因為柳亞子的索詩,毛澤東在一封信中第一次談到了自己的詩詞風格。
他稱道柳亞子的詩“慨當以慷,讀之使人感發興起”。接著說,自己的作品,“似與先生詩格略近”。
毛澤東把自己和柳亞子,都歸於豪放一路。
“才華信美多嬌,看千古詞人共折腰。算黃州太守,猶輸氣概,稼軒居士,隻解牢騷。”
在近代詩壇獨執牛耳的柳亞子,從毛澤東的詩中,讀出了不讓蘇東坡、辛棄疾這些豪放大家的獨特品格。
如果把視野放得更開,在中國詩史上,毛澤東的確是一位別開生麵的巨匠。
屈原,中國詩史上第一位個性化詩人,開啟浪漫主義先河的大師,最大的願望是輔佐明君。而毛澤東本身就是一位開辟時代的政治家。
屈原是在做大政治家的夢想破滅之後,成了詩人。毛澤東是在為理想而奮鬥的過程和理想的逐步實現過程中,寫出了他的詩篇。
詩仙李太白的確瀟灑、狂放,他鄙視“摧眉折腰事權貴”,他高唱“為君笑談盡胡沙”。然而,他一生沒有趕上看懂一份軍事地圖的機遇。醉臥長安的詩人,不可能體會到萬裏戎機的玄妙和辛苦。
黃州太守蘇東坡,以一曲音節高亢,景象開闊的“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領袖豪放詞派。但他在一番“故國神遊”之後,發出的卻是“人生如夢”的喟歎。
稼軒居士辛棄疾,“壯歲旌旗擁萬夫”,有一番馳騁疆場的風雲生涯。但到得中年以後,便隻能“夢回吹角連營”,低唱“閑愁最苦”,一腔抱負化作泡影。
曆史上的浪漫者和豪放派走遠了。
在20世紀中國的舊體詩壇上,又出現了毛澤東和柳亞子兩位豪放大家。他們的詩交,成為中國文人佳話的現代回響。
清末秀才柳亞子,一生追求自由民主,是一位不凡的人物。他是同盟會元老,民主主義革命家,又是近代中國最有影響的舊體詩社南社的盟主。
從1926年在廣州同毛澤東相識以後,他多次在自己的詩中寫到毛澤東,還頻繁地贈詩毛澤東。
投桃報李,毛澤東一生隻寫過六首唱和之作,其中三首是步柳韻之作。
兩位豪放詩人,似乎很容易實現心靈的溝通。
毛澤東在1949年進北京之初寫的《七律·和柳亞子先生》,就是一個例證——
飲茶粵海未能忘,索句渝州葉正黃。
三十一年還舊國,落花時節讀華章。
牢騷太盛防腸斷,風物長宜放眼量。
莫道昆明池水淺,觀魚勝過富春江。
毛澤東手書《七律·和柳亞子先生》
坦誠直率的柳亞子,在1949年到北平後,連續遇到幾件不順心的事情,不免有些牢騷,甚至想像東漢名士嚴光歸隱浙江富春江一樣,回鄉隱居。他還專門給毛澤東寫了一首詩,傳遞自己的牢騷。
這首七律便是毛澤東讀完柳詩的唱和之作。
作為政治家和即將誕生的新中國的開國領袖,毛澤東在詩中回顧了兩人於廣州飲茶、重慶論詩的情誼,暗示共產黨不會忘記長期合作的老朋友,隨後委婉地勸說柳先生不要“牢騷太盛”,要把眼光放遠一些,先暫時住在頤和園昆明湖畔耐心等待,將來參政議政必定勝過回鄉隱居。
4月29日寫完這首和柳之作,毛澤東當即派秘書田家英把它送給了柳亞子。柳亞子把此事載入日記:“歸得毛主席惠詩,即次其韻。”所謂“即次其韻”,是指他又作了一首《次韻奉和毛主席惠詩》,其中有“昆明湖水清如許,未必嚴光憶富江”之句。
他顯然是接受了毛澤東的勸說。
兩天後,毛澤東又帶著妻子和女兒,從雙清別墅乘車到頤和園益壽堂造訪柳亞子。他們先在屋裏談了一會兒詩詞,隨後出門,聯步走過著名的長廊,又乘畫舫泛遊昆明湖。
毛澤東對柳亞子說:先生是位大詩人,有千百萬的讀者喜歡你的大作,我就是千百萬讀者中的一個。
柳亞子表示,自己寫的都是老一套,很想寫與現實生活緊密結合的詩,但是很不成功。最近讀了毛主席的詩詞,心裏真是痛快。
與潤之“談詩甚暢”——柳亞子在日記裏記下了當天的感受。
又過了四天,毛澤東和柳亞子一同去香山拜謁了孫中山的衣冠塚。隨後邀請柳亞子夫婦到雙清別墅共進午餐,還請來了朱德和田家英作陪。席間所談,自然離不開詩詞。
“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一九四九年五月五日柳先生惠臨敝舍,曾相與論及上述諸語,因書以為紀念。”
毛澤東在柳亞子的《羿樓紀念冊》上,題寫了上述諸語。
在20世紀中國舊體詩壇上,毛澤東是一顆高懸璀璨的明星,但不是一顆孤獨的星。除了柳亞子,他還有很多詩友文朋。
在這樣一個群體中,毛澤東同他們或相互唱和,或相互切磋。一片赤誠詩心相待,一派文人意氣共賞。
因為他們生活在、追尋在同一個詩的世界。
在老一輩人中,他把自己新寫就的《浪淘沙·北戴河》和《水調歌頭·遊泳》抄寄給民主人士黃炎培。他細讀章士釗的百萬言的《柳文指要》,寫信同他討論唐代韓愈和柳宗元的詩文……
在同一輩人中,他同郭沫若、周世釗唱和,還屢屢請郭老幫助修改自己的詩詞,仿佛經過郭老“斧正”之後,他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