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這話不說還好,無籌於是掉轉頭向酈天霄磕頭道:“皇上,請你放了書南姐姐!哪怕你讓姐姐與師父見一麵也好!”他這一跪下,所有人都隨之跪下,以各自的方式或哀求或脅迫,眼瞅著又要釀出另一樁紛爭來。
他們雖不知黃昏與酈天霄的女護衛有著怎樣的故事,但那絲毫不妨礙他們為黃昏請命。不是他們被真摯的無籌打動,而是所有人都下意識地站在了黃昏這邊,聽得他時日無多卻仍舊不顧一切拯救黎民於水火,皇帝怎麼能夠這麼冷血無情,不遂他要見一個女護衛最後一麵的心願?!
酈天霄冷冷地掃向淩書南,眸子裏都是涼意。淩書南被他瞧得有些手足無措,她隻是理所當然地找這個最冠冕堂皇的理由來拒絕無籌,卻不曾想這個說法倒讓所有人都認為是酈天霄從中作梗,倘若酈天霄不把自己交出去,原本就一觸即發的矛盾就會再度激化。
“我……”淩書南有種弄巧成拙的窘然,想要解釋,酈天霄卻朝她揮了揮手,刻意維持著一張看似淡然的臉說道,“既然先生要見你,你去便是,朕這裏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不少。”
即便如此,淩書南還是能感覺到酈天霄語氣中的不快,她連忙說道:“可是,我不想見他。皇上,你知道我的心意的。”
“當然知道!”酈天霄的眸子裏隻餘下冰冷和絕望,“你無非就是放心不下那些龍珠吧?”他再度環顧了一下四周,每一束殷切的目光都像一根細小的銀針紮進他的眼裏,“放心吧,有這麼多人替你看著朕呢,朕的江山能不能保住都得靠先生,我怎麼舍得讓他死。而我,事到如今又有什麼資格把你留在這裏?”
“真不錯,知道利用輿論的力量。”他看著淩書南,所有人的背叛和抵觸都及不上她那雙漆黑的瞳仁的殺傷力大,仿佛是能刺穿人心的利錐,“真心?我還差點就真相信了。”
他斂了臉上原本就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揮手示意出殯的隊伍啟程自己則轉身走進宮城,隻將急得漲紅了臉的淩書南留在原地,再也不回頭看一眼。
淩書南幾乎是被無籌拽走的,直到坐上馬車,無籌還生怕淩書南會中途開溜似的。
對於無籌的“嚴密”看守,淩書南不禁冷笑道:“放心吧,我答應了皇上要去見他,自然會見到了才走。”
無籌一張臉已經拉得老長,“姐姐,你變了。你曾經跟我說過,你最討厭的人就是現在的皇上,可是你現在……姐姐,你讓我有點失望了!”
“失望?”究竟是誰讓誰失望?淩書南輕輕道,“無籌、無謀、無欲、無求,可真沒讓我失望。”
無籌沒聽懂淩書南這不著邊際的感慨從何而來,但就算再無知,也聽得出淩書南對黃昏的冷漠,他不禁說道:“姐姐,從京城出來這麼久,你怎麼都不問問師父?我從來不曾見師父那樣緊張過,他告訴我無論如何一定要將你帶離揚州,如果你不肯走,綁也要將你綁來。那時候,我才知道原來師父他對姐姐的感覺……”
“他怕我不走,知道我和你比較熟,所以特意讓你來。行了,我這不是如他所願了嗎?”
淩書南的冷淡讓無籌越發漲紅了一張臉,“姐姐,你怎麼了?不管怎麼說,當初在西山的時候,師父那麼幫你,你好歹也應該心存感激,難道見他就這麼不情願嗎?”
“幫我?”淩書南的心猛地一抽,對上無籌那一對幹淨的眸子,她擠出一絲笑道,“你說得對,無論如何,我也該見他一麵的。”她說完,索性閉上眼,不再理會一旁仍舊憤憤不平的無籌。
見到他的時候,已是黃昏時分。他依舊一身白衣,正懶懶地靠在樹下,在漫天紅霞中,對著遠山小酌。聽得他們上山來,他連忙扭轉頭,朝她嫣然一笑。
淩書南淡淡地望向他,“病入膏肓仍不忘為民請命的黃昏先生,怎麼還有閑工夫坐在這裏喝酒看風景?”
黃昏對淩書南的譏諷不以為意,隻是指著高聳入雲的遠山道:“那座山的山頂有一座道觀,聽說當初我祖父祖母外出遊玩,便是在那兒懷上姑姑的。後來姑姑出生,祖父十分喜歡,便將那道觀命名為儲鳳。”他倒了一杯酒,將那酒灑下山去,“不知那儲鳳觀還在不在?”
淩書南冷哼了一聲,“你若真的顧念親情,就該讓人攔著她,別讓她去送死啊。何必等人死了,卻在此惺惺作態,做給誰看?”
黃昏給自己斟了一杯酒,一飲而盡,“姑姑是鐵了心要以死殉國的,不隻是為了讓我師出有名,更是為了堅定我的決心。其實,她用不著擔心的,無論我再怎麼迷失心智,也不會忘記自己的使命,不會忘記我要完成的事。”他看了淩書南一眼,又喝了口酒道,“你曾經問我,為何會滿頭金發,那時候我才兩歲,許多事都沒有印象,唯獨一件事記得很清楚。那天,母後讓人把我送往西山,可中途我又被人帶回去了。我回去以後,母親就一直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當時很害怕,我使勁地拍著門,使勁地哭喊,可是沒有人理我。我就這樣和母親待在一起很久很久,直到母親的身體漸漸發黑、漸漸變臭,甚至漸漸生出蟲來……剛開始,我還會推她、喊她,到後來我才慢慢明白,母親再也不會醒。而我,沒有吃的,水也喝完了,我也會和母親一樣睡過去。也不知道過了多少天,反正到後來我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隻是靜靜地躺在母親的身邊等死。聽說,酈元最終派了人來,他們見我沒有死,終於同意讓我上西山。一休,你知道嗎,我根本不記得母親的樣子,每當我想起她的時候,都是屍體發臭的味道……”
他所受的苦難、他一點一滴積聚起來的恨,都是那樣的令人心悸。淩書南有些心疼,但更多的卻是畏意,“我知道你心裏很苦,也知道你忍辱負重很多年,但是你要報仇,你要拿回屬於你的東西,也沒有必要用那些卑鄙的手段,不該縱容賀夫人用這麼極端的方式,是不是?”
“卑鄙?”黃昏輕笑了一聲,“他們瓜分我吳國時,他們對付我叔伯、姑姑時,就不卑鄙了?一休,我不過是一個普通人,倘若我不用這些卑鄙的手段,我一輩子也報不了仇。”眼眸裏波光湧動,“再說了,我這麼做,也是不想濫殺無辜,把對無辜百姓的傷害減到最小。酈天霄聲名狼藉,如今又弑君屠龍,內無可用之兵,外無可結交的盟友,用不了多久,他就該被逼殉位了。”
淩書南道:“不想濫殺無辜?好,你要報仇,你要把堂吉訶德他們四個人都殺了,也是應該,可歐陽夫人、孫正香、孫玉欽呢?還有楚皇、我姐姐呢?他們就不無辜了?黃昏,我真的好害怕,對你覺得很恐懼,你怎麼能忍心用那樣殘忍的方式殺人?你為了報仇,為了達到目的,不擇手段,凡是你能利用的,便毫不猶豫。你說你想把對無辜百姓的傷害減到最小,那我呢?我就不無辜了?你就忍心一而再再而三地利用我?”
黃昏眉頭一動,扭身想要拉住她,淩書南卻往後退了兩步,他連個褲腳也沒撈到,“一休,你不一樣,我是瞞了你很多事,也確實利用了你,但是你要相信我,我真的是迫不得已才會那樣做。”
“你待我不一樣?的確不一樣,小女子何德何能,竟讓黃昏大俠一早就惦記上了!”淩書南從腰間解下那支竹笛,準確無誤地扔在了黃昏的身上,“你若真想救我,直接將我交給唐羿耘便好,又何必非要留在楓樹林裏等我醒來?你不過是想讓我醒來的第一眼,便再忘不了你。其實大喜大悲丸的解藥根本不需要茜妃瑪瑙,是不是?你三番五次相救,你刻意讓我聽到你和燕國國主的對話,無非就是想讓我愛上你,對你死心塌地,你知道酈天霄對我有意思,所以你刻意留了這一手。瞧,黃昏先生最擅長的不是佛法,而是利用感情,隻要虛情假意一番,女人就會飛蛾撲火。也是,黃昏先生風流倜儻,天底下有哪個女人不會為你傾倒?”
黃昏道:“一休,我知道你恨我,我自己也很後悔。不錯,一開始,我的確隻是想利用你窺探酈天霄、迷惑酈天霄,可後來我才知道,我想讓你愛上我,並不隻是利用,我是真的喜歡你。一休,我其實也很矛盾,我想將你隔離在外,想告訴你真相,可是每一次我都沒有勇氣,是因為……”
“不,你不喜歡我。”不等他說完,淩書南就打斷道。
“真的喜歡一個人,怎麼能忍心一直欺瞞他、蒙騙他,為了一己私欲就讓他萬劫不複?”淩書南想到午門那個孤寂的背影,喉頭泛著苦,“這麼做,不單害了別人,也會讓自己自責痛苦,可是從你這裏我完全看不到。之前我就覺得,明明我對你那般熱烈、那般想念,可仔細回想起來,我和你根本就不像真正相愛的戀人。我不了解你、猜不到你的心思,即便躺在你懷裏,我也不覺得是真的親近。後來我才想明白,因為你心裏根本就沒有我,我當然沒辦法靠近你的心。”她深吸了一口氣,卻是如釋重負般道,“其實我早知道不對勁,隻是一直不願意去想罷了。不過現在好了,咱們都把話說明白了,不管怎樣,我也算是真正地愛過一個人、在乎過一個人,盡管那個人從未真正存在過。”
黃昏見她轉身欲走,支撐著想要站起來,“一休,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隻要你肯原諒我,你讓我做什麼都行。”
“真的做什麼都行嗎?那如果我讓你放過酈天霄、放棄爭奪天下呢?”
淩書南的話音剛落,黃昏的臉色就是一變,為難的樣子,連淩書南都看不下去,“一休,你明知道這是我活著的使命,除了這條,其他我都答應。”
是啊,這是他的使命,是他堅守了二十多年唯一的信念。酈天霄可以為了她的真心,把孫合媞、潘庭放走,黃昏卻不能。
看到淩書南臉上的釋然,黃昏隻覺得心裏頭堵得慌,他說道:“隻要完成我的使命,我便將這一切都拋下,仍舊是你的黃昏,好不好?”
淩書南搖了搖頭,朝他微微一笑,“你不必這樣,其實,我早知道你不可能答應的,剛才不過隨口說說而已。”她深吸了一口氣,直言道,“黃昏,我已經不愛你了。還記得在楚江殿的時候嗎?倘若那時候,你把一切都告訴我,我會原諒你,可是,你還是選擇繼續欺騙我、利用我,你連真心都不願意交付,我隻好將我的真心收回了。所以,不論你對我現在是什麼心思,我對你都不會再和從前一樣了。不管怎樣,還是要祝福你,希望你夢想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