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心中一緊,見淩書南就要下山去,不免有些局促和緊張,“你要去哪裏?酈天霄那兒嗎?”
“是又怎樣?”
“你回不去了。”
淩書南一怔,猛地回轉頭,目光冷冽,“你什麼意思?”
黃昏又喝了口酒,“郭開的檄文不隻提到了姑姑,更提到了我的身世,隻不過我想讓無籌平安地把你帶出來,所以當時給酈天霄的檄文隻是一部分。他現在應該已經知道真相了,必定會猜到你早已知道我的身份,你如今回去,他不會放過你的。”
這麼說,全天下的人,都已經知道黃昏就是吳末帝的太子孫璟了?淩書南的心猶如被悶拳打中,五髒六腑都震碎了。她知道這一天遲早要來臨,卻沒想到這麼快。酈天霄一定很絕望吧?她定了定神,腳步卻沒有停下。
黃昏喊住她,“一休,你怎麼就聽不明白呢?郭開一起事,昭告天下,隻要我回到武昌登高一呼,小吳國和施南國為求自保,必定要臣服於我,就連潘大康因為顧及潘庭,也不得不倒戈。酈天霄身敗名裂,如今背著弑君的嫌疑,他根本是人心全失、自顧不暇,就算他有沈鹿的幾萬精兵,可京城裏就夠他吃不消了,更不用說京城外還有羿耘的紅袖軍。等郭開的鐵騎兵一到,便會與他一起合圍京城,到時候,恐怕揚州城中所有人都會逼迫酈天霄遜位,你還要回去嗎?”
多麼完美的安排啊,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黃昏這一招釜底抽薪從鋪墊到展開,終於迎來高潮了。淩書南回頭看他,“其實,我一直想問你,集齊九龍珠能夠治病的說法,是你編的吧?”
黃昏的臉色微微一白,卻是點了點頭。
淩書南了然一笑,“也對,要不然別人怎麼會心甘情願地拱手送上,又怎麼會不顧一切地去為你收集呢?”她長舒一口氣,“嗯,如今可好,那九枚龍珠本來就是孫吳的寶物,天下人皆盼著能物歸原主,既能治好你的病,更表明你才是天下之主。”見黃昏臉色愈發慘白,淩書南卻釋然笑道,“你不用這樣看我,我是真的替你高興。我從前隻怕沒辦法幫你集齊龍珠救你,隻怕就算集齊了龍珠也不能救你,現在完全沒有這個擔心了,我徹底放心了。”
“我……”黃昏看著淩書南,心裏的話終究吞了回去,隻是靠著樹幹,淺淺一笑,“你還是要去找他嗎?”
淩書南應了一聲,語調卻十分輕鬆,“我答應他,要把一樣東西交給他。”
眼見淩書南就要離開,黃昏心有不甘地做著最後的挽留,“一休,你曾說過,無論如何都不會放棄我,都會在我身邊的。”
已經邁開步子的淩書南心中一動,她曾經靠在他的懷裏,堅定不移地說過這樣的話,不管這個世界變成了什麼樣,隻要他還是他,她就一定會在他身邊。淩書南忍著眼裏幾乎要漫出來的酸意,“可你早已經不是我心裏的黃昏了。”
“可是酈天霄壞事做盡,我與他易地而處,隻怕他也不比我好到哪兒去。”黃昏也沒想到有一日會淪落到要與酈天霄比長短。
“不錯,他不是什麼好人,甚至比你還壞,但是,至少他很真實。”淩書南說完,便頭也不回地下山去了。
身後,黃昏始終沒有站起來攔下她,他隻是摩挲著手中的竹笛,仿佛還帶著她的溫度。他一口一口地喝著烈酒,望著遠處的紅霞,他今後的生命裏,再不會有任何絢麗的顏色了。
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
淩書南扯了匹馬就直奔揚州。她整個人好像打了雞血一般,明明騎馬技術一般般,卻像是參加馬拉鬆一樣一路狂奔,白天除了吃喝拉撒,一刻不停,到夜裏實在看不清路了,才不得不找農家借宿,第二天天剛蒙蒙亮,又繼續趕路。
離揚州城還有十幾裏時,瞧見大批的百姓從揚州方向湧來,淩書南心裏一沉,趕緊扯了一個大叔詢問。那大叔背著全部的家當,氣喘籲籲道:“皇上昨晚下令,說要與京城共存亡,全城軍民,不論男女老少、是官是民,若不想死守,就必須在今日午時以前撤出京城,否則過了午時,所有城門都將關閉,再不開啟。”
淩書南吃了一驚,是酈天霄知道自己大勢已去,索性不再做他想,隻死守京城?不,應該說他壓根沒有大勢,這天下原本就分崩離析,擁戴他的臣下,有實權的本就不多,更不消說在輿論的壓力下,已有不少對他存了質疑。酈天霄在知道真相後,便猜到了自己的敗局已定,多餘的掙紮,不過是讓更多的人枉死罷了,所以打開城門放所有人出去,而他自己卻要做困獸之鬥。是啊,他身為一國之君,知道自己被黃昏這般利用,無論如何也不會甘心投降的,所以寧願被殺,也要負隅頑抗到底。更何況,就算他真的想做劉禪,黃昏也未必會給他這個機會。
淩書南又跨上馬,那大叔見淩書南是往京城的方向趕,好心勸道:“姑娘,你怎麼還往回趕啊?所有人都出來了,我看啊,整個揚州城都會走空的。”
淩書南心中一痛,酈天霄本就不得民心,誰會願意陪著他等死呢?她拾掇好心情,說道:“我是禦前護衛,保護皇上是職責所在,所以必須回去。”
那大叔跺腳道:“唉,都這個時候了,還管什麼職責啊?”他朝前努了努嘴,“瞧見沒有,那些軍爺不都走了?皇上這回總算做對一樁事了,發了回善心,沒讓大家跟他一起死。不過,他不這麼做也不行,要真是讓所有人都陪他一起死守,還不知道到時候京城裏會發生什麼事呢!哎,姑娘,姑娘!”他話還沒說完,就見淩書南抽了一馬鞭,飛也似的往揚州城衝去。
淩書南趕到揚州時已近正午,從城裏往外撤退的軍民已經走得差不多了,隻剩下城門內外的守軍把城門合上了半邊。
淩書南騎馬衝過來的時候,被守軍攔下,“揚州城隻出不進。”
淩書南指了指身上的官服,表明身份,“我是禦前護衛。”
那守軍道:“聖諭不論何人何等官職,一旦離了京城,便再不用回來。”他見淩書南上氣不接下氣,一張臉漲得通紅,不由勸道,“既然都走了,何必再回來?”回來便是送死,他們心裏都跟明鏡似的。
淩書南道:“我有重要軍情稟報。”
見那些人仍舊不肯放行,淩書南隻得掏出自製的金牌。當初放孫合媞離宮,偽造酈天霄金牌時,本著對偽造事業精益求精的態度,一共做了兩枚,這第一枚便一直放在身上。正午時分,她將這金光閃閃的金牌在所有人麵前一晃,他們哪裏分辨得出真假,自是乖乖放行。
整個皇城一片狼藉,道路兩旁的店鋪大都大門緊閉,偶有幾個敞開門的,則空無一物,想來有人趁機洗劫了一番。淩書南騎著馬穿過一條條街道,基本上看不到人影,凡是能走得動的都走了,留在城裏的,大多是原本就一腳邁進棺材的人。
淩書南繞到宮城北邊的玄武門,隻見城門緊閉,城門外看守的禁軍對著淩書南齊刷刷地亮出刀劍,喝問道:“什麼人?”
淩書南趕緊下馬抱拳,“禦前護衛奉命回京,有重要軍情稟報。”她沒有正式編製,自然也沒有禦前護衛的名牌,她正準備依法炮製亮出酈天霄那“如朕親臨”的金牌,可剛要舉出便傻眼了——剛才一路狂奔,完全忘記那金牌一直被自己捏在手裏,如今早被自己捏變形了。她連忙收回手,見禁軍們都睜著眼等著自己,連忙擠出一絲尷尬的笑意道,“那個,突然有點內急,我先去方便一下。”
宮門外有一排班房,本是給在宮門外等候傳召的臣屬遮風擋雨以及暫時休憩的地方,淩書南假裝直奔班房後邊的茅廁,實則是想趁禁軍不注意,找個房間重新加工一下她的金牌。但是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表演太到位了,一名禁軍非要憐香惜玉地目送自己前往茅房,淩書南有苦不能言,隻好忍氣吞聲地乖乖進了茅房。一進去,淩書南就差點被那濃烈的氣味熏出來,與其說是茅房,不如說這是糞坑,她心裏哀號,自己這究竟是造了什麼孽啊?可若是不在茅房裏待著,又怕惹人懷疑,稍一考慮,淩書南隻得咬牙蹲在糞坑裏把隨身的小包袱抖開,準備開工。她一直屏著呼吸,因為每一次吸氣都讓自己的腦細胞死了一大片。
好不容易才趕工完成,正要出去,就聽外邊一人喊道:“君大人!”
淩書南一怔,難道是君由絳?
果然,很快就聽到君由絳的聲音從隔壁的茅坑傳來,“有什麼情況?”與此同時,還伴隨著一陣酣暢淋漓的響聲。
“一切正常。”隨君由絳而來的護軍在茅房外麵回答道,“哦,是了,方才有一位禦前女護衛說有緊急軍情稟報,不過,後來又不見了。”
君由絳道:“禦前女護衛,不會姓淩吧?”
“這個,卑職沒有問。”
“應該不可能是。”君由絳自己就否定道,“她怎麼敢再回來。不過,要是真碰到那個叫淩書南的女護衛,格殺勿論!啊,真是臭死了!”君由絳憋不住,趕緊從茅房裏衝了出去。
旁邊本來還打算出去與君由絳相見的淩書南,趕忙又蹲了回去。
護軍忍不住問道:“大人,那個女護衛是什麼來曆,為什麼要……”他說著還在脖子前比劃了一下,發出咯吱的聲音。
“不關你的事就別多問!”君由絳白了他一眼,訓斥道,但自己卻忍不住告訴他,“要不是因為那個女人私通外敵,陛下怎麼會落到這步田地?要我說,殺了她算是便宜她了。”
那護軍恍然大悟道:“聽說那天早晨黃昏的門徒找陛下要走了一個女人,莫非就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