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正春天,東江兩岸的早晨曉霧初開,花紅柳綠,燕囀鶯啼。江水清澈,成群結隊的魚群在水裏閑遊。水麵波光粼粼,早起的漁民架槳支櫓,吆喝著本地的漁歌撒網捕魚。岸邊浣女正潑水嬉戲,一片歡聲笑語。這笑語之處,正是東莞府中堂鎮埠頭。江上一艘客船緩緩地行駛著,搖槳的是一個五十歲左右的船家。一個年約十七八歲的少女站在船頭,細心地欣賞著這兩岸的風景正入迷。從船艙裏走出一位六十上下的老婦人,輕輕地來到了少女的旁邊。
“師父,還早呢,你怎麼不多睡一會兒呢?”少女忙扶著那婦人道,“這些日來我們走了不少路,難得在船裏歇一歇,你老人家很累了。”
少女一身淡紫色的衣裙,腰佩金黃絲帶,青衿翠領,雙目流盼,巧嘴玲瓏,一頭黑發隨風飄散,宛若淩波仙子。婦人身穿紫色長褂,神態慈藹。
婦人看著江上之景,道:“都睡了這麼久,都快睡壞我這老骨頭了。”
少女道:“師父哪老了,我看你是越來越年輕了。聽說多睡還使皮膚煥發光彩,可葆青春呢。”
婦人笑道:“你呀,為師已老,你還說可葆青春,哄我開心也不是這樣說呀。我看這嶺南的春天這麼好,不起來看看豈不是辜負了這大好春光?”
“師父,還記得你當初教我的那句‘等閑識得東風麵,萬紫千紅總是春’的古詩嗎?當時我不是很明白當中的意思,現在完全懂了。可惜我不會作詩,不然也作一兩首詩來給師父聽聽。”
婦人微笑著,道:“你能把為師的武功學好已不錯了,還要作詩?”
“為什麼不行呀?好歹我也是個冰雪聰明的人,來個文武雙全不可嗎?”
“行行,當然行。隻要能哄我的就行。”
“就是嘛,師父,隻要你開心,我不但要學詩,還想學書畫呢。我要把這美麗的嶺南之春畫出來帶回去,這樣師父你可以天天看到春天了。我還在畫上題好多好多詩句。”
婦人笑道:“你能畫個什麼樣的畫?畫上題這麼多詩讓師父看什麼?”
“看我的書法呀。這叫做詩書畫結合……哎,好像是詩書畫印結合,那就好看了。”
婦人用手指輕輕擢了一下少女的額頭,笑道:“你這丫頭,這嘴巴老是這麼會說,看來為師還是收對了你這個徒弟了。嗬嗬,我看你以後是不是真的要學書畫。”
“那師父你得教我才行呀!”
婦人“卟噗”一聲笑道:“你以為師父是神仙呀,什麼都會嗎?”
“我看師父你就是神仙,想你當年,你一定美若天仙,多少男人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你不是神仙是什麼?而且師父你還含辛茹苦地把我養大,教我武功,比神仙還神仙呢。”
“知道你會說話了,說的比唱的好聽。將來要是遇上心儀的男人,我看你到時早就把師父給忘了。”
少女輕輕抱著婦人,撒嬌道:“怎麼會呢,師父,我終生不嫁,一直陪在師父你身旁。天下再好的男人也比不上師父你好。”
“現在是這樣,到時才知道。說不定有了心上人,要死去活來的。”
“嗬嗬,師父,到時我證明給你看。不信,咱勾手指。來。”少女說完,拉著她師父的手就勾。婦人筆微微的,心裏直甜,說道:“行了,這次我隻當你是小孩子家的,還是不算。”
少女不高興了:“師父你還當我是小孩子,我都長大成人了,這次陪你到嶺南來,一路都不用你操心了,而且又那麼聽話,還是把我當小孩子,哼!”
“好了,師父知道你乖了。”
少女這才高興了,說:“師父,不知你聽說沒有,這嶺南什麼最好?”
“你又想說什麼了?”
“哎,師父你一點都不好玩,猜一猜嘛。”少女搖著婦人的手撒嬌了。
“好好好,我猜猜看。唔,這嶺南最好的當然是這嶺南的春天了。”
“春天很美,但我說的不是這些。”
“那就是嶺南的菜好。像這個老火湯,最少要熬足一個時辰,再加上一些上等中藥配料,是上等滋補佳品。”
“也不對!”
“那是什麼呢?”
“師父你記得杜牧寫的詩麼?”
“太多了,那記得這麼多。你說來聽聽。”
少女那雙大眼睛轉了轉,說:“詩曰:‘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還有蘇東坡的‘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我每次想到這些詩,就吞口水了,師父呀,我長這麼大還沒有吃過荔枝呢!”
“你這丫頭,虧你記得,原來你這饞嘴,現在才春天,荔枝剛開花你就想吃荔枝了,還跟我打啞迷呀!”
少女笑了笑道:“這嶺沒什麼好的,但這荔枝卻是特別好吃。師父呀,不如我們也長做嶺南人,不回去了。在這年年可以吃到荔枝,這樣多好呀。”
“就知道吃,我們還有很多事要做呢。我看你要是以後嫁到嶺南來,為師不會反對的。”
“師父呀,你就是壞。人家什麼時候說要嫁人了。”說得少女雙臉通紅的,煞是可愛。
“好了,到時你會有荔枝吃的。差不多要到碼頭了,我們先找個落腳的地方。”
船慢慢停在中堂碼頭。少女扶著婦人走上岸,但見這個小鎮車水馬龍,十分繁榮。街上男女老少來來往往,一些小攤上擺著各式各樣的小玩意,精致的小公仔,小巧玲瓏的飾品,琳琅滿目。街的兩旁是茶樓、當鋪、酒家、客棧,好不熱鬧。少女看這看那的,摸了摸又放下。她們來到一家小吃店門口,聞到了陣陣的香味,才想起還沒吃早點呢。往裏一看,坐了不少的人。少女拉著婦人的手二話沒說找了個凳子坐下。
小二上前問道:“二位想吃點什麼?這有又嫩又滑牛肉腸粉,蒜茸烤鵝肉湯麵,芝麻雞炒粉,五香粉腸粥,皮蛋瘦肉粥……”
少女道:“你們這東西都怪怪的,我怎麼沒聽說過?”
小二道:“二位一定是北方的,剛到此地,有所不知。許多北方來的人都像你們一樣,吃過才知道味道好。不如先上芝麻雞炒粉和五香粉腸粥,如果不好吃我不收錢。”
“那好,上來。”
不一刻,小二把芝麻雞炒粉和五香粉腸粥端上來。少女不等婦人開口,自己先拿起筷子大吃起來。一邊吃一邊說:“師父,你快吃呀,好吃,好吃。”婦人沒吃,少女已把一碗五香粉腸粥吃完了,說道:“我們以前從不吃豬腸的,原來這麼好吃呀!小二的,再來兩碗!”
“來了。”小二再端上兩碗來。少女呼啦啦的又吃完了。她笑著對婦人說:“師父,這東西真的好吃呀。我要學會做,以後好做給師父你吃……”見婦人並不下筷,她用手擦擦嘴巴,嘿嘿說道:“忘了師父不吃肉的,我不學做這東西了。”
婦人微笑道:“你吃便是了,為師不吃。小二的,來個齋麵條,不要放豬油。”
小二一聽,道:“原來老夫人是向佛之人,好咧!”(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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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二人走出小吃店,上前走不遠,聞到一陣陣的鑼鼓聲。卻見一間堂皇的酒家,門前圍滿了人,原來酒家門前在舞獅子,鑼鼓喧天,好不熱鬧。酒家門口上麵有一塊金漆所書的“嶺南第一樓”五個大字。
少女奇怪道:“今天是什麼日子,怎會有人在舞獅子?看樣子不像是這嶺南第一樓剛落成呀。這酒家好大的口氣,敢稱嶺南第一樓,師父,我們上去看看。”
二人擠到人群的前方觀看。一共有兩頭獅子在表演走梅花樁。這兩頭獅子隨著鑼鼓的節奏舞動,竄上竄下,左顧右盼,精神抖擻,靈活靈現。那雙獅子目瞪得大大的,眼珠左右翻動,一頭鬃毛不時的抖動,威武之至。敲鑼打鼓的人身穿黃色服裝,腰係紅綢帶,看著舞獅的人的動作變化打出變化無窮的鑼鼓。圍觀的人不停鼓掌喝彩。看來,這舞獅子的人一定是這酒家請過來的,一般的人家是請不起的。
少女好奇,心裏癢癢的,也想上去舞一番。隻見一頭獅子隨著鑼鼓聲正一步步地往頂上走,舞獅的兩個人一邊站在樁尖,一邊不時的回頭向人群回禮。那鑼鼓聲節奏越打越快,那頭獅子差不多到最高的那根樁時,往前一躍,後麵的那個人雙腳輕輕地落那根樁上,而舞獅頭的人則站在那人的肩膀上。圍觀的人群中立即響起了掌聲。
人們正得意之時,舞獅的那兩個人雙足一滑,連人帶獅正往下落。雖說這樁才一丈餘,摔下去最多是傷了,但在這麼多人麵前掉下來畢竟是不光彩的。
少女沒等婦人開口,縱身一躍,把那舞獅的那兩個人依次接著,暗運內力,輕輕地扶落在地麵,旁人還以為是那兩個舞獅的人武功了得,居然毫不受傷。周圍立即響起了一大片掌聲。舞獅頭的人剛要言謝,少女卻來勁了,說道:“我來舞吧。”她接過獅頭,一手抬著一手拉著另一個人,施展輕功,往上一躍,輕飄飄的落到樁尖上。緊接著又是一陣掌聲。
少女先是仿著剛才那人的動作來舞,一會兒,自己變得花樣百出。她用自己的武功招式變為舞獅的動作,比起原先的動作更精彩,眾人看得掌聲不斷,喝采聲一陣比一陣熱烈。敲鑼打鼓的人從來都沒有見過如此精彩的獅,打得更起勁了。婦人在一旁暗笑起來,心道:“這丫頭學武功學得快,舞獅也像模像樣,真有她的。”
良久,少女終於玩夠了,她一個翻身,帶著那舞獅的人一起落到場麵上,然後脫下獅頭揮手向眾人得意地致敬,一臉笑容如春天盛開的桃花。她身後那個舞獅的人早已怕得幾乎站不穩。
這時,一個宏亮的聲音叫道:“好身手!好功夫!”
眾人看去,一個年約四十的中年錦衣漢子從“嶺南第一樓”走出來,笑微微的走向少女,爽朗笑道:“姑娘果然好身手呀!想不到卑店周年之慶時來獻一手,令卑店蓬蓽生輝呀。”
少女愕然道:“請問先生是誰?”
“在下孟長君,正是這嶺南第一樓的老板。難得姑娘大駕光臨,又逢卑店周年,不妨到裏一坐,好讓在下備薄酒一杯。”
“小女子不喝酒的。”
孟長君微笑道:“那也不妨,卑店備上一壺嶺南第一茶招待便是。”
“那,得問問我師父。”
“不知尊師在否?好引在下一見。”
少女向婦人招手道:“師父,那老板要請我們喝茶呢,過來呀!”
婦人走上前,問道:“閣下莫非近來人稱小孟嚐的孟長君?”
孟長君道:“不敢,那是江湖英雄們抬舉在下的。真正的小孟嚐乃當年柳家莊柳楊莊主,在下隻是冒仿,比之柳莊主,在下萬萬不及。想必夫人是初到嶺南的,不如到卑店一坐。”
婦人道:“那恐怕不便打擾。”
“哪裏的話,難得夫人賞麵,裏邊請。”
婦人和少女同孟長君一起步進這嶺南第一樓,裏麵滿是客人。孟長君道:“小店周年,客人眾多,夫人與姑娘樓上請。”
他們上了二樓,但見二樓是一間間擺設精致的小房間,每一個小房間門上都有名堂:海棠春睡、虞美人、西江月……少女感覺奇怪,問道:“孟老板,二樓的房間怎麼都有一些奇怪的名堂呢?連詩詞的名堂都有,還有什麼‘名劍閣、醉仙樓’之類的。”
孟長君道:“小店長年都有一些達官貴人、文人雅士、英雄俠客光顧,他們不愛熱鬧,所以特設一些和他們身份相符的房間。”
“哦,難怪你敢稱這是嶺南第一樓。我看應叫江南第一樓,或者神州第一樓。”
孟長君道:“這嶺南第一樓並非在下自稱,是兩廣總督胡宗義大人在小店品過小店的酒菜後給小店所賜的。”
“哇,那你這嶺南第一樓還真算有來頭呀。”
“不敢不敢,二位見笑了。裏麵請。”
他們進去一間名為“閑論古劍”的雅房裏,孟長長君招呼她們坐下,叫道:“來人,上茶!”
“是!”話剛落,兩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端著茶走上來。
少女把茶蓋掀開,一陣極香的茶味撲麵而來,不禁歎道:“果然好茶。”
婦人聞了聞,問道:“孟老板,請問這是什麼茶?”
孟長君笑道:“二位先喝一口再容在下道明。”
婦人師徒各嚐了一口,但覺入口甘純,其香先濃後清,一口過後,口齒留香,神清氣爽。婦人道:“老身走遍大江南北,還真的是第一次品嚐如此好茶。相信這便是剛才孟老板你所說的嶺南第一茶了吧?
孟長君微笑道:“正是。這茶無名字的,因在我嶺南第一樓,所以姑且叫嶺南第一茶,意為嶺南第一樓之茶,別無他意。”
婦人道:“曾聞龍井為人間極品,武當之頂上生好茶,可提神益氣,江湖中人久聞其名,各地茶商亦以賣此茶為最好。但我看來,龍井或武當上的茶都比不上你這的茶,還是你這裏的茶為茶中之極品。”
孟長君笑道:“夫人對茶如此了解,孟某佩服。武當山之茶朝霧夜露,使茶香而沉,這一點和在下之茶相似。好茶除了承天時之精華以外,還得靠看水土、茶樹年齡、枝生位置、采摘時分以及是否隔年枝等。武當山之水過涼,其茶香則清而淡,回味並不長久,這宜長年飲用,也不失為茶中上品了。在下這茶則生於岩石上壁,都為數十年的野生茶,采時正清明之日正卯時分,須要向南生的枝上,而且還要是新生枝的嫩蕊長到第三片葉子時采的,不符合這些的茶則味有欠佳。”
少女道:“這茶還要這般麻煩,那豈不是喝得一點都不過癮了?”
孟長君道:“姑娘說得倒是。一般人喝茶就不用講究過多,隻是有極少數人好品茶,對茶要求高,所以在下才在采茶時注意一下。其實這並沒有什麼特別的,茶嘛,都是進口之物,感覺好便是了,是不必過於講究的。”
少女道:“不過喝這茶,聽你如此一說,好像是有點那個……那個的。”
婦人笑道:“你這丫頭,品茶是需要工夫的。”
少女道:“什麼工夫?還不是一些迂腐之人閑著無事做,整天想著吃喝玩樂,大魚大肉膩了,要在茶上麵胡說八道,造些文章出來,賣弄自己的才學。要是哪一天戰亂四起,看還有誰整天在抱著茶壺連命都不要?茶好喝就是好喝,沒有大學問。感覺不好喝的茶,管你是長了幾百幾千年的茶樹,什麼半夜三更去采也好,就是不好喝。”
孟長君道:“姑娘說得好。茶嘛,再好的還不是拿來喝的?所以在這嶺南第一樓,不論客人身份如何,在下都叫人上這種茶的。今天是小店周年之慶,除了花重金從廣州府最好的舞團請過來助興外,今天還是小店裏所有名菜的會展,讓人可以吃到平時很難吃到的上等好菜。今天的菜價一律半價。”
少女高興得拍起手來,連忙叫好,但眉頭很快一皺,說道:“可惜我師父她長年吃齋的,從不吃葷。有多少的美味佳肴都是枉然。”(2)
孟長君笑道:“原來夫人是向佛之人,在下這就特地叫人做一些上好的齋菜上來。請二位稍等片刻。招呼不到之處,萬望包涵。還沒請教二位尊稱呢。”
少女道:“我姓林名月燕,我師父就是……”沒等少女說完,婦人接著道:“老身先夫姓何,稱何夫人便是了。”
“是何夫人、林姑娘,在下失敬。在下這就安排一下,二位自便。”說罷下樓去了。
那叫林月燕的少女道:“師父,你怎麼不說你是誰呀?難得人家對我們這般熱情呀!”
自稱為何夫人的婦人道:“丫頭,為師曾對你說過,江湖人心險惡,真假難辨,逢人說話留三分,防人之心不可無。我看這孟長君並非一般角色,從他的言行舉止可以看出這人一定是江湖中的高手。如今木棉教人猖獗,是非顛倒,江湖武林一片混亂,到處都可能有血腥,做事最好不要張揚,以免招來殺身之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