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那場官司和世態炎涼的刺激,賽金花已“知今是而昨非”了,她不再願以聲容來博取人間的歡樂,更不願再用色笑之業來奉侍老母。她希望有一個歸宿之所,有一個安靜的室家,以了此疲倦的人生。可是,她能得到嗎?她是一個妓女,又是一個名妓女。在那個“禮教”的社會裏,縱然士大夫君子自己可以尋花問柳、嫖娼宿妓,但是,當那些被他們百般蹂躪,給他們奉獻了千種風情、萬般歡娛的人,希望能過正常人的生活時,他們不僅棄之若敝屣,而且視之為忌物,更何況賽金花又是個無人不曉的名妓呢?當其希望顧客盈門時,盛名幫了她不少忙,讓她著實風光了一陣;但當她希望隱姓埋名,屏居靜處時,這“名”卻害了她。這實實在在應驗了“人怕出名豬怕壯”的千古名言!那個極力將賽金花趕出北京、發配回原籍的陸潤癢陸大人及洪氏家族呢,當賽金花在外麵大張妓業時,他們覺得有辱洪老爺清範,有掃蘇州人麵子;而此時賽金花被發配回籍,家資蕩盡時,他們又覺得賽金花已脫離洪籍,其生死存亡已與自己無關!道理全在這幫“禮教”聖徒手中了!他們自己過著肥馬輕裘、飽食溫衣的優裕生活,卻要賽金花空著肚子來為洪老爺守節盡婦道!當賽金花倦鳥欲棲,榜徨世路的時候,他們誰肯破費一個銅板來指示迷津,超度殘花呢?不僅不援之以手,而且連賽金花的親生女兒德官也不讓她探望,卻隻能“偷偷站在街外遙望”,慘兮兮弄得她“肝腸寸斷,涕淚交流”(《編年》)。這個現實既然對她是那樣的不公平,作為她這個因多樣的人生體驗養成了潑辣而倔強性格的妓女,自然不會低頭認輸,就此窮愁陋巷!她要趁自己還沒有完全消失的風采和自己那八麵應酬的本領,去再尋幸福,再博千金,再覓知己,去再一次闖蕩人生——直至油幹燈盡。賽金花於是用銀洋疏通了縣衙,打發了解差,重新獲得了自由。1905年她再度來到上海灘,在昔日煙花姊妹蘇州籍的金小寶幫助下,又在上海小花路掛牌開業了。門上高懸“京都賽寓”的大紅匾額。為了招徠遠客,撈得外彙,她還別出新裁地在旁注上英文。雖然這次來滬已今非昔比,當初她年正芬芳,她住的是“五樓一底”的洋樓,開的是十足的上等樂園,故題記“書寓”;而今已年屆不惑,縱然“澤發雪膚,略施膏沐,猶似三十許也”,但厚粉之下,難掩皺紋,因而按花界規矩,隻能稱“寓”了,降為二等妓院(“長三”)了。不過,這“寓”前的“京都賽”三字卻分外惹眼;至於她對“外交掌故,肆應如流”的本錢,更填補了她年齡稍大一些的不足。而且那旁注的一段洋文,又激起了洋老爺們希望一睹他們當年聯軍元帥的異國情侶的熱情。因此,賽金花一開張,竟是個開門大喜,賓客盈門。
稍後,又因為美帝國主義訂立排斥華工案,迫害我旅美華僑,國內掀起了以沿海城市為主體的全國性抵製美貨運動,民族自覺意識高漲,許多愛國的小說家、雜文家,大量出版反美作品,從前那位洪老爺“門生的門生”曾樸也把“小太師母”賽金花的韻事搬進小說,寫成“文采蜚然”(魯迅《中國小說史略》)的諷世文學《孽海花》問世。由於小說以盡人皆知的風雲人物賽金花為主線,又淋漓盡致地寫了那些人們口頭上諱莫如深而暗地裏卻手舞足蹈的情節,並且還配合了反美反帝的浪潮,因而也是一出行銷,洛陽紙貴。雖然現實中活生生的賽金花不滿意小說中對她的太多暴露和時有的歪曲,但是卻幫助她獲得了更高的知名度,激起了人們對她更高的熱情。因而她在上海再度走紅,這四五年間的生意,竟然有超過當年之勢!
花木逢春猶再發,人無兩度再少年。這時的賽已年近五十,再是“金花”“銀花”,沒有不凋謝的鮮花。這以色事人的行當就是那樣,花豔花紅任蝶舞,花黃花謝不值錢!盡管是“京都賽寓”,任你旁注洋文,也難免“門前冷落鞍馬稀”的結局。賽金花的時代已經過去,形勢逼著她冷靜下來,“總願遇著一個真心男子,過過家庭生活”(《外傳》)。1910年,果然遇著了,其人便是曹瑞忠。曹是滬寧鐵路上的一個總稽察,權力涉及四十餘個大小車站,他是一個實心的人,雖然不如青樓中其他豪富少年那樣會調笑取鬧,一揮千金,卻具有一片真、誠的熱忱和實實在在的情感,對賽金花體貼入微,這樣一來,竟使賽金花大受感動,將他推為“閱曆中的一個特殊的男子”,當年便同居,撤牌住家(《外傳》)。可惜這種她渴望既久的“做人家”(吳人謂勤儉度日的家庭生活為“做人家”)的生活又是曇花一現就消失了,1912年曹就去世了,賽金花隻得又拉開帷幕,繼續演完她為妓生涯的最後一幕。這時,滿清政府已在武昌起義的一聲炮聲中宣告滅亡,1912年中華民國亦已成立。但是大權落在了竊國大盜袁世凱手中,他演了一場帝製複辟的醜劇。革命並未完全成功。大批革命黨人群集上海,娼樓妓院成了理想的避難所和策源地。賽金花以當年曾經同情過革命黨的同誌沈藎的資格,又結識了一批革命黨人,其中的魏斯炅(耿)便是賽心目中最“真心”的一個。魏氏係江西金溪人士,曾在反袁的“二次革命”中,出任過李烈鈞江西軍政府的民政廳長、參議院議員。後來“二次革命”被袁世凱撲滅,魏潛逃至上海。1913年賽與魏相識,1916年魏攜賽金花一同回到北京櫻桃斜街的寓所。這時恢複帝製的袁世凱已在舉國共誅的聲討中死去,全國上下額手稱慶。“匈奴”已滅,魏先生可以“為家”了。1918年他們來到上海,在魏氏上海的寓所中舉行了盛大的結婚典禮。魏氏身著大禮服,賽氏身披拖地長紗巾,高高興興地照了結婚照,這結婚照後來也就成了賽金花永遠保存留念的珍品。五十五歲的賽金花終於找到了個合法的歸宿。不過需要交待的是,魏先生與賽金花雖然是合法婚姻,但家中也另有明媒正娶的一妻一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