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1 / 2)

葉純子的生活裏,總是有旋風一樣的東西攪動著,使她陷於極大的,莫名的痛苦之中,心裏感到陣陣戰栗。她開始覺得一個女人的悲痛,她心裏充滿了迷惘,不知所措,沒有人給她指點和引導,她在黑沉沉的光線裏用心靈走著另一條奇特的路。她心裏生出渴念,卻找不到路了。在他受到又一次的打擊之後,她毫不猶豫地和她的同伴——一個影子一起越過了沒有路的荒野。她看到的那個片斷和景象,自有它安慰她的力量。不論她在作畫。還是幹別的什麼,那個幻影總會來到她的麵前,她半閉著眼,像欣賞一件美妙的藝術品似的,總能欣賞半天。她發現這個被叫做塔爾拉的地方真是個好地方,天闊地廣,所有能看到的空間鋪滿了波瀾起伏的波濤,看上去雄渾壯闊,這片駐守著人的綠洲就是大海中的孤島,她有時離開這個孤島的碼頭,去海的中央,有一個棕色的小點,她明白過來,那是給她準備的離開這個孤島,去尋找海岸的一葉孤舟。她上了小舟,乘風破浪駛向海岸。

她是感覺不到她在小舟上的,她感覺是在海麵上行走,她的手卻浸沒在水中,在海麵上劃出一道波痕,在她的心目中,那些藍色的漩渦和線條形成了各種圖案,她望著這些圖案,心上蒙了一層帷幕,她在想象中漫遊茫茫大海之中,在那兒,成串的珍珠和白色的浪花粘在一起,在那藍色的光芒中,她的整個心靈起了變化,她變得非常不可思議。

此時,她最崇拜的是抽象派大師梵高,她走進了梵高的畫中,把現實中的一切看成另外一種現實了。比如,塔爾拉這個極其缺水的地方,她把它當成是海洋了。

她漂泊在這個海洋裏,後來,圍繞著她手的漩渦減弱了,嘩嘩的喘流停止了,卻能聽到浪花的飛濺,拍打著小舟的聲音。她彎下腰,屏息諦聽,走近過來,再走過去,她能聽到所有的東西其實都和你非常接近,比如海岸。一上一下的海岸在波動著,誘惑著在大海中的漂泊者。

當這個小舟在灼熱的陽光下隨波逐流地飄蕩,在遠方看起來大海像一片非常荒涼而單調的荒原,在那兒,光和影互相交錯,扭曲了萬物的形態,一會兒陽光令人眩目,一會兒陰影遮蔽了視線,她在其中慌亂地摸索,她已經尋求了一個形象,用一個具體的形態來把她的感情點燃了,她如今已不再分散自己,使自己轉換方向了。

她感到了自己的呼吸和生長,也感到了和她一起呼吸和生長的孩子。她經常能看到一個人影兒,像自己一樣,現在大海上航行,有什麼東西在天上的一個地方逗留,把她籠罩在陰影之中,它不肯走開,它在空中橫衝直闖。現在縈繞在她腦子裏的已經不是能夠飛翔的天使,而是變成了能夠裏海水裏遊動的魚了。這就是梵高的力量,他能叫天使同樣飛翔,卻要從空中跳到水裏。她甚至想,梵高就是給這個幸福的世界裏,突然降落一片刀刃,說不定落在葉瓣和花叢中砍伐,使百花枯萎、枝葉凋零。

那些遇害的花朵,落在空蕩蕩的海裏,她看到那些花瓣在她眼前彙聚成她的形狀,像她的影子一樣從她的身上滑了下去,卻依戀著她,一直看著她,在她無奈的注視下,很不情願地變成一條美麗的小魚,遊入海水深處,不見了蹤影,像她的小魚被大海吞沒了。她在陽光裏悲哀地凝望著海水,她沒有力氣動彈,沒有力氣來拂去一顆接著一顆落在她心頭悲哀的微塵。好像有一根災難的繩索把她捆在了那兒。

她看到,這個海麵上連一個斑點都沒有,大海伸展開去,象絲綢一般光滑,所以她看不到距離,不論是距前麵還是後麵,所有的距離都被洪荒吞沒了,她想,距離的作用那麼大,就像對某個人的感覺好壞,就取決於他離我們距離的遠近。她離她的孩子遠嗎?孩子從一開始孕育就在她的肚子裏,可他們卻像她的影子似的若即若離,永遠回不到她的懷抱裏來,他們寧願像魚似的滑入大海……遊來遊去,最後被距離所吞沒。

塔爾拉的存在,就像一片樹葉漂在海上。她重新凝視大海,眺望那個樹葉似的島嶼,樹葉似的島嶼雖然失去了鮮明的輪廓,它也非常渺小,非常遙遠,但它比遙遠的海岸更重要。

在找不到海岸的時候,島嶼就是你的海岸,就是你心靈的棲息地。

她夢想著自己的海岸,她就這樣乘上了一葉小舟,海水從她的指縫間流過,一叢海藻在她的手指後麵分散消失了。她的痛苦,她的孩子都悄悄地溜走了,消失了,遊走了。接踵而來的將是什麼?她伸手向海水中抓去,從她深深地浸沒在海水中的冰涼的手心裏,好像冒出一股歡樂的噴泉,對於那一次又一次在大海中沉溺過痛苦的人來說,她感到喜悅。從這股無意之中突然湧現的歡樂的噴泉中迸射出的水珠,四散濺落到一片朦朧黑暗的地方,漂灑到她心底裏的模糊形體上,這是一個未知的世界,這個世界就是從她身上像魚似的遊走了孩子,這個世界一直和她若即若離,每次叫她捕捉到一閃而過的光芒,隨即會給她一個巨大的空想。她的生活隻是隨著惟一的洪流奔向不祥的迷惘,圍著她的黑暗使她把自己空虛時刻所做的種種幻想的夢當成了現實,這些夢是如此遙遠和陌生,像她知道有著說不清有多遠的距離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