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立昌說:“就是的麼,你這個老侄,咋就那麼冒失呢?丫頭都那麼大了,你咋樣不能教訓她,偏偏要那樣子。如今全莊子人都曉得了,你看難為情不難為情?工作組老王還說要過問你破壞文化大革命,阻礙破四舊的罪行哩。他說要召集社員群眾大會,讓你當著大夥兒的麵脫了褲子交代哩。你呀,太冒失了。”
顯然,大寶脫褲子的事豆換已經報告給了工作組。
晚飯過後,堡子牆上的那塊鐵鏵響了起來。張學仁敲一陣鐵鏵,吹一陣哨子,又吆喝幾聲“開會了”!
原先當食堂的西屋房簷上掛著兩盞馬燈。房簷底下台子上擺著一張桌子幾把木椅。工作組王玉錄坐在正中,楊紅梅、紅星坐在他的兩邊。紅星戴著紅衛兵袖章。同他一樣戴著紅衛兵袖章的十來個青年男女分別站在工作組的兩邊,顯得很氣派的樣子。人到得差不多了,紅星就起了歌兒讓大家唱。
馬克思主義的道理千條萬緒,
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
造反有理,
造反有理!
根據這個道理,
於是就反抗,就鬥爭,
就幹社會主義!
毛主席語錄歌連唱了兩遍,王玉錄就宣布開會。宣布之後,他又不說話了,而是把會場的每一個角落掃視了一遍。照例幹咳了幾下,清了清嗓子,開始講話。他說:“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入了關鍵時刻,上級決定,我們的四清運動一並納入文化大革命。五一六通知發了,《關於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決定》也發了,北京的三家村黑店也揪出來了。現在全國各地都在轟轟烈烈地揭批走資本主義的當權派。我們官泰公社紅城大隊的文化大革命和四清運動也取得了偉大的勝利,該揪的當權派揪出來了,該退賠的正在加緊退賠,該破的四舊都破了,紅衛兵也發動起來了,這些革命的小將是文化革命的生力軍,是一切牛鬼蛇神的死對頭。可是……可是我們的運動也遇到了抵抗。是誰吃了豹子膽,敢阻擋破四舊運動的進展呢?就是漏網的富農分子紅大寶!紅衛兵把紅大寶揪出來!”
早有紅鬥歡、紅招弟(她改名為紅梅)和兩個後生把紅大寶扭了胳膊推到了院子中央。齊翠花、李桂花和紅乾坤幾個人也有自知之明地乖乖站在大寶兩邊。紅富國和紅立昌、張九齡三個人正要走向中間陪場子,卻被王玉錄喝住了:“你們三個四不清幹部今晚不要陪場,你們退賠的態度還算積極,我們工作組正考慮上報公社工作團黨委,解放你們下樓哩。當然了,這隻是我們的設想。解放不解放,還要看你們對文化革命的態度,看你們對壞人壞事鬥爭的態度堅決不堅決。紅大寶是漏網的富農分子,文化大革命中迫不及待地跳出來跟黨和人民較量,你們要好好批判他,打擊他的囂張氣焰。”
堡子牆上的鐵鏵一敲響,紅大寶心裏就咯噔了一下,他意識到今晚的會議一定與自己有關。他作好了坦白交代的思想準備。這個準備不是支差敷衍的,而是實實在在的。經妻子臘月和紅立昌一開導,也覺得自己太冒失了。大不了就那麼兩根門樁子麼,砍就讓砍去。聽說公社的關老爺廟都拆了,大城市的寺廟也拆的拆,燒的燒。運動嘛,來了如洪水,你一個人是阻擋不住的。再說,自己都快五十歲的人了,女孩子都快出嫁了,快當丈人的人咋就幹了那放羊娃幹的事呢?我紅大寶一向是個利爽人,錯了就錯了,當著大夥兒的麵深挖一下老上中農的思想根源,再向工作組和豆換、杏花賠個不是,求得工作組諒解。可他萬萬沒有想到,他半天之間成了富農分子,專政的對象?他明白了,一旦戴上富農分子的帽子,這一輩子就不要想著抬頭。勞動呀改造呀,批判呀鬥爭呀,哪裏有個完結?李桂花、紅為民那麼厲害的人,一戴上地主分子的帽子,她母子比貓兒還乖。老齊也不是樣子?她原來多氣派,名揚陝甘的名角兒,誰不把她當神敬?可當了右派分子以後,牛碴糞她照背,麥趟裏照上,演個節目也不讓她上主角和正麵人物,別人唾到她臉上她也不敢吱聲……唉,我紅大寶這輩子完了……
他腦子“嗡”地一聲,癱倒在地。
他清醒過來的時候,隻覺得大腿有些冰涼,他想伸手去摸,可兩隻胳膊卻被兩個後生扭著,騰不開。他低頭一看,天哪,褲子累在腿腕子上,自己咋精著尻子站在院子裏。他看了看圍著自己的一圈兒人。女人都低著頭,有的還咕咕咕地發笑哩。他終於明白了,他們扒了自己的褲子,讓自己出醜哩。立昌叔說過:工作組揚言要讓他當眾脫褲子——他能當著女兒的麵脫褲子,就能當眾亮亮相,讓他脫個夠。天哪,工作組真能這麼幹?立昌叔說這話的時間,他隻當是工作組老王在說氣話,沒想到他真格能這麼幹?大寶的牛脾氣又犯了,大聲叫嚷:“王組長,你們把我殺了剮了,我不活了!”他邊說邊用力扭動胳膊,兩個後生被他摔倒在兩邊。他邊提褲子邊衝著王玉錄、楊紅梅吼道:“士可殺不可辱。你們把我殺了,你們把我殺了,我沒臉活了,我活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