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離歌(2 / 3)

——彭老人倒停下來,看得十分認真。三爺劃著船到河中央,水裏顯現出破碎著的黃紅藍綠……老人突然幹巴巴地歎了一句:好看。

6、就是從這天起,彭老人,每天都在小河岸上做活了。他性子慢,手藝也生疏,或者也是為著省力氣,好幾天下來,才忙了一根料,到下半端——太粗了,得兩個人鋸,三爺急著欲劃船去幫忙,他卻得意地一擺手:不開了,留著這個大枝丫,正好做橋墩……

彭老人這樣一弄,動靜自然是大了。有事沒事的,總有人過來看熱鬧。婦女們捧著飯碗,孩子們一放學就先過來玩一陣。洗衣服、淘米的、刷馬桶的、給牛洗澡的,忙好了也不走,繼續賴著。就連小狗小貓,也都曉得到這裏來找主子了。男人們平常隻是在地裏苦,瞧到這造橋的活兒,反覺新鮮有趣,手便發癢,彭老人笑眯眯地、拿出兩把鋸子——竟是早有準備的。學幾下,男人們竟也上手了,力氣直往外冒,你來我往地幹得歡天喜地。

這麼著,還真的呢,眾人拾柴火焰高,眼瞧著,那一排溜的樹料就變成木板了,一片片兒的整齊起來,碼在樹下,十分的有一種氣象。

7、沒旁人的時候,彭老人就跟三爺聊天,他總有這樣那樣的問題,好像頭一天晚上在家裏想好了揣在懷裏似的,隔那麼會子掏出來一個。

“三爺,有這麼回事兒吧,人走之前,要是三天三夜不吃東西,身子便不會發臭,可以停放很久……”

“要說老人啊,到歲數走的,那最後幾天,肯定是水米不進的。所以,打我手上伺弄的,真一個個再幹淨不過……”說了一半,三爺想起來,對麵這老人家也是七十三了,記住說話要仔細些。

“你替人守過夜,聽說,那最後一個晚上,人是會動一動的,那就是魂脫了肉身,把他所有念想的角落都要去看一看、走一走……那他是挑幾個地方重點走一走呢?還是來得及仔仔細細全都瞧上一遍?”

“這個啊……也說不好,反正,家裏人記住所有的門都不能關就是……”三爺含含糊糊的答了。

喪儀裏的門道多得很,總之,一切隻當那新死者是個剛投胎的孩子,吃的穿的用的包括走的道兒,都要替他一樣樣備好……這方麵的話題,平常是總有老人拐彎抹角地找三爺談,一邊那樣當真地盯著他的眼睛,好像他真是陰間跟陽間的一個信使,兩邊的事都應當一清二楚。可三爺真不樂意跟老人們談這些,他不願看他們那依然活生生的臉,依然熱乎乎的身板子。那一看,似乎就能夠想象到,到了彼時,他眼洞凹陷、牙齒外露,須發繼續生長、一夜之間花白雜亂……

彭老人瞧出三爺的不自在,便哈地一笑換了話題。“小老弟,我倒問你,為何偏不娶妻生子?”

三爺沉吟著,怎麼跟他說呢——唉,從年輕時跟師傅學紮紙人馬開始,打他眼裏看過的,什麼樣的沒有。新媳婦頭胎難產去了的,活蹦亂跳夏天嬉水給拖走了的,喝醉酒落下茅坑起不來的、過大壽吃魚給卡死的、造新房掉石灰坑裏給燙沒了的……哀樂相連,喜極生悲,生死之間,像緊鄰的隔壁人家,一伸腳就過去了……他是越看越驚,越看越涼,涼了又溫,慢慢地回轉過來、領悟過來:罷了,索性——不娶妻,無得便無失;不生子,無生便無死。一個人過吧。

“我這營生,哪個女人願意?隻能做老光棍唄。”三爺答。他一般總跟人這樣說。他怎麼好說實話呢,說出來好像就掃興了、就得罪人家的平常日子了。

“那你……倒是喜歡過哪個女人沒有?你跟我說實話。完了我也跟你說個實話,說個我喜歡的……”彭老人要笑不要的,談興正濃。

“別難為我了。你有你就說吧。”三爺看出來,自己就是屁都不放一個,彭老人也是要說的。

“算了,改天吧。”老人卻又失悔了,縮了回去。他擺弄起一堆木板子,挑著長短厚薄,分堆兒搭配。

8、三爺今天倒灑了幾滴淚,背過眾人——他寧可人家說他心硬,也不願露出弱來。死的是胖大嬸,她很胖,胖得走路有點外八字,胖得半夜睡著覺就突然過去了。

這胖大嬸,炒菜功夫好,不管多大的席麵兒,她捧出的幾十道菜,從來沒人說淡嫌鹹——莫道這話說得平常,炒三桌菜跟炒十桌菜,擱幾把鹽、下多少料、放幾瓢水,要做到淡鹹調停,豈是易事。東壩人家辦喪事,頭一樁要撐起台麵的,就是這酒席要辦得大、辦得好,一應鄉鄰親友,個個都要喝個臉色通紅才算完事。二三十桌的流水席,隨到隨開,開了便上菜,上菜了便喝酒,酒足了便耍拳,越是鬧騰才越是喪席的氣派。胖大嬸帶著幾個本家媳婦,前後伺候,絕無差池……

到了晚間,眾人都散了,隻有大和尚還在念經,供堂裏煙霧繚繞,長明燈照著人影子都大了起來……胖大嬸又另外收拾出幾碟幹幹淨淨的菜,喊著三爺跟大和尚、還有幫廚打下手的,慢慢地吃喝。三爺這時也喝點酒解乏——總是胖大嬸替他倒,倒一杯,他喝一杯,倒兩杯便喝兩杯。有時胖大嬸忘了,不倒,也就不喝了。

胖大嬸每次起鍋盛菜,都會先讓出一小碟來,放到新死者的供桌前,對著那放大的相片兒輕聲勸菜:趁熱乎的,多吃點兒。

可胖大嬸自己也走了。

9、第二天紮紙活,三爺另外送給胖大嬸一個電冰箱。這玩意兒三爺沒用過,估計胖大嬸也沒用過。可他知道,電冰箱是好的。一邊紮,他一邊跟彭老人說了會兒胖大嬸。唉,一算,胖大嬸才剛過六十呢。看人的命哪,多靠不住。

彭老人在敲榫頭,這活計耗人,他做得更慢了——最近,他開始把小木板一條條釘成大橋板,大橋板很寬,能容兩人同行。他說,要弄,就弄座又寬又結實的好橋。三爺心下失笑,唉,這橋上麵,怎可能人來人往,寬了也白寬。

釘釘當當、慢慢吞吞的敲打中,他們還談起東壩別的那些老人。哪個,是七十七走的,哪個,八十一走的,哪個,小五十就走了,唉,他們的模樣、習性、口頭禪,都還記得清楚著呢。三爺甚至記得,他們還活著的時候,就愛追著一家家看喪儀,越是年紀大了越是看得仔細——似是在看一場主角不同的預演,那神情,分明是心中有數、萬事乃足。其實,他們對死亡的最大期許便是:床前晚輩兒孫齊全著,自己全身囫圇著,裏外衣裳整齊著,安然死在自家的床上……可不能像城裏人,切掉這個、割去那個,最後渾身插滿管子,匆匆忙忙地死在不知哪裏的醫院裏……那多可憐!這麼的一比,瞧咱胖大嬸倒有福氣,死得可真好呢!

這麼的談了一會兒,彭老人忽想到什麼,他停下敲打,給水煙袋上滿了煙絲,按結實了,卻沒抽。又隔了一會兒,才開口,有點掏心腹的樣子:“三爺,托你件事兒。”

“嗯?”

“我那幾個孩子,離開東壩久了,不懂這裏的規矩,也不懂我的心思。所以我的事,得托付你。到了我那天,想在手邊上,放幾樣小東西……”

“看你說的,瞧你這身板子骨!”

“三爺,這跟身板子骨沒關係,你我不都明白?”彭老人用手摩挲他的煙水壺,那水壺是銅的,有些泛紅,一圈花紋均已磨得淡了。“頭一樣,是這個,用了一輩子,得帶上。第二樣,我想放雙軟布鞋,我備的那壽鞋,照規矩是高跟靴幫的,我怕穿不慣。第三樣,你悄悄兒的,別讓別人笑話,替我拽把莊稼果實,不挑,逢著當季了有什麼就是什麼,麥穗、玉米繡頂兒、棉花骨朵、大豆莢……不定什麼,鮮鮮活活的替我弄上一把,放到我邊上陪著——我離不開那些個。”

“成。你放心。”三爺還能說什麼呢。這是明白事,人家說的也是明白話。

“我先想了這三樣……萬一有加的,再跟你說。”彭老人忽然鬆下來似的,他不看三爺,卻蹲下身去,撩那河水洗手,水花兒亮閃閃的。

當天晚上,三爺正準備睡下,忽然聽到河對麵兒有人喊他,聲音並不響,壓著:“三爺——”,一聽,是彭老人的聲音。三爺鬆了一口氣,這不會是報喪,東壩人都還平安著呢。

三爺披衣出來了。月亮雖好,隔著河卻瞧不清那對方的神色,老人語氣急促促的:“三爺,有擾了。突然想起個事,睡不著——那個,到最後,給我帶走的東西,是原樣兒放在身邊好呢?還是燒掉才好?我聽說,這跟紙錢一樣,不燒成灰化了我便得不著的……”

東壩人對於神鬼,寬容而靈活,信與不信,隻在一念之間。種種儀式,他們自是謹嚴執事,但於結果,並不當真追究。日常禱告亦是如此,如若靈驗,歡喜不盡;倘使不靈,也無惱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