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離歌(3 / 3)

於是,三爺想了一想:“我看,你原樣兒放在身邊是一套;另外我紮成紙活兒,燒化了再一套。這樣,怎麼都不會錯了。”

“可不是,瞧我這笨的!那就說好了,到時你得替我另外做這三樣細活兒:紮個水煙壺、紮雙布鞋外加一把時令莊稼……”彭老人順手摸摸他手邊碼成垛子的木板,略有些羞慚:“不過我也不是光為這事來的,主要,是來瞧瞧咱的橋……”

10、一個夏天過來,有了眾人零打碎敲的幫忙,加之彭老人日日不舍,這木橋,其構件似乎也弄了個大概齊——大半人高的丫形木樁共七對,木條拚成的大寬板子結結實實,足有二三十塊。可這到底不是搭積木,那河水又總在河裏、總在流著,怎麼個安放下去呢?放下去會不會又被衝走呢?

婦女孩子們不懂,隻亂出主意。男人莊稼漢們,都是外行,也沒個主張。彭老人丟了幾塊磚到河中心,看那水花的大小,聽那落底的動靜。他想了一想,最後拿出個大主意:等冬天吧,水枯下去一些,咱再下樁。

眾人一想,也對,一個個笑嘻嘻的,無限樂觀起來,一邊往那空蕩蕩的河上瞧。可不是,瞧這夏季裏河水肥的,綠葉子在上麵飄著,水草與田螺在底下長著。

11、沒等立秋,彭老人就忙著給橋樁上桐油了。天氣燥,幹得快。他每天上午下午各來一趟,慢慢兒一根一根刷。又香鼻子又辣眼睛的桐油味兒彌散開來,把人都給熏得昏沉沉的。河水忽快忽慢地淌著,也似給這桐油香給迷糊了。

這天下午,他來刷第二遍。三爺剛剛午睡了起來,坐在樹蔭下的桐油味兒裏發呆。

“三爺,我給你講個故事醒覺吧。”看著太陽下油得發亮的橋樁,彭老人高興起來。“就是上次答應跟你說的……喜歡個誰……”

三爺其實倒忘了。“敢情好,那你說說。”

“說起來,那時我還沒結婚呢……”

“嗯。”三爺揉揉眼睛,沒睡醒。

“她呀,就住在河對過、在你那邊。那時河對麵是有兩三家人的。”彭老人往三爺後麵張望起來,像在看很遠的地方。

三爺給他看得犯疑,也往後看看。除了半片山,沒別的。

她那時才十九,夏天在河邊洗衣服時,總喜歡用木盆舀了水洗一洗頭……我就在這邊瞧著……那頭發,可真黑,還亮。

我隔著河跟她說話。她低頭聽著,但不應。

有一次,她手一滑,木盆落到河裏了,飄到河中央了,我下去替她撈了。這樣,她才跟我說起話來……

“我過橋到她家去過一趟。她有個哥哥,腿不好,從小不能站。我跟她哥哥說了幾句。她就在她房門前站著,總瞧著我,我也總瞧著她……”

不久,他哥娶了、她嫁了,是同一個人家。她若不嫁,她哥便娶不了。

“過了兩年,我也就托人說媒另娶了親。你們河那邊,我就再也沒去過。”

“這事情,本以為,我早忘了……可奇怪,到老了,倒記得越來越清爽,有過那麼一回,我過了橋去她家……”

還等著往下聽呢,老人倒結束了,嗨,就這麼著,也算個故事?三爺閉著眼搖搖頭:“你倒說得我更瞌睡了。”

彭老人倒也沒生氣,他舉起手嗅嗅上麵的桐油味兒:“我那口樟木棺材,這兩天我也順便在給它上油呢,真好,黑黑亮亮,瞧著都踏實……好了,回去!”

三爺瞧他拎著小油桶的背影,頭一次發覺,咦,這老人,背都那麼駝下來了!三爺瞧見許多老人,從駝背開始,就老得特別的快了——好像被大地吸引著,往下麵走似的。

12、秋天非常慢地來了,小河裏開始鋪起一層枯葉枯枝,還有掉下來的野漿果子,三爺有時劃船經過,撈一些上來,已被小鳥啄得滿是小洞,洗洗咬開一吃,酸得真甜。三爺便讓小黑船停在水中打圈,一心一意感覺那甜味在齒間消磨——日子裏的許多好處,他都喜歡這樣小氣而慢慢地受用,因他知道,這日子,不是自己的,而是上天的,他賜你一日便是一日,要好好過……他有時想把這感悟跟旁人都說一說,卻又覺得,說出來便不好,也是叫大家都不得勁了。

不過,就算他什麼也不說,從夏到秋,還是出門了不少趟——老牛倌被人發現死在牛棚裏。張家老大,因為欠債,竟不聲不響尋死去了。宋裁縫的老母親,大暑第二天,嚷著熱嚷著頭昏就過去了。

那河水倒還好好地豐滿著,瘦都沒瘦。

彭老人沒什麼事可做,但仍是每天在對岸坐坐,帶著水煙袋,想起什麼,便裝著無心般地跟三爺東扯西拉。一會兒問刻碑的材石,一會兒論起吹打班子的價錢。一會兒疑惑著相片與畫像的好壞:三爺,我想不通,那相片,按說是真的,可不論誰,總越瞧越不像。可畫像呢,那麼假,我倒是越看越像他本人……

這天,他又突然想起這個:“你們那大和尚,還是打算讓他兒子接班當和尚?”

他問的是通常跟三爺一塊兒出入喪儀的俗和尚。在東壩,俗和尚也是討生活的一門手藝,他照樣娶妻生養,酒肉穿腸,需要時才披掛上珠袍,敲起小木魚,超度亡魂。隻要模樣圓滿、唱經婉轉,便是好的。經常有人特為地趕來,癡站在一邊,就為聽大和尚念經,一邊不自覺地掉下來淚來,卻又說不清到底傷心什麼。

“是啊,他那兒子,有時跟在大和尚後麵出來;有時單獨主事,耳朵上也夾著煙,老練得很。”

彭老人擔心了:“我就隻中意大和尚唱經,他唱得響,聲音也拖得長。那到時可怎麼辦?我可不要那小家夥……”

三爺一聽便懂,卻不願說得明白:“你隻管放心。我跟大和尚,還是有些交情的。”

彭老人突然站起來,臉上激動得變了模樣:“三爺,你待我這樣好……真把我愧死了!其實……我修這橋,存有私心……”

三爺瞧老人搖搖晃晃的,欲伸手去扶,卻夠不著,那河水隔著!“老哥,瞧你這話說的!你天天在這裏敲敲打打,還說什麼私心不私心?”

“三爺,你是知道的,我自小到老,七十三年,一直都在東壩,哪裏都沒去過、半步都沒離過,弄了一輩子莊稼地,這裏的溝啊水啊樹啊,不論哪個角角落落的,我真的都舍不下,恨不能一並帶到那邊去……我總想著,臨了到最後那一晚,魂都要飛走了,我哪能不到處走走瞧瞧?特別是河那邊,我前後統共隻去過一次,怎麼著也得再去看看啊……所以呢,我其實主要是為了自己,到了那晚上,要沒個橋,黑裏頭,可真不方便過去……”老人沒忍住,伸手掬了把淚,手背上一塊又一塊黃豆大的圓黃斑。他是真老了。

三爺望望對麵,這才注意到,不知什麼時候,老人已經把那些橋木板、橋墩兒按照橋的模樣,有根有眼地排在那裏,冷不丁一看,像是有座木橋活靈活現地臥在秋風裏。

13、彭老人到底沒等到冬天水枯。

他到米缸取米——東壩有一種米缸,叫大洋團,小口大肚,深約半人——米可能不多了,加之腰駝,老人站在小凳上伸頭進去,不承想腳下凳子一滑,頭朝下載進去。

三爺幾天不見他來,劃了船過河去看,遲了,該著三天都過去了。

14、清晨的霧氣裏,三爺到地裏扯了兩個老萎了的晚南瓜,又紅又圓,還帶著濕漉漉的秧兒。悄悄放在彭老人身邊,端莊敦厚,樣子蠻好。當天其它的喪儀,仍依著各樣的程序,一步一步的來。前來幫忙的婦女們,圍成一堆,不免又提到那木橋,好像木橋成了孤兒似的,它的命,沒人說得好。

到晚上,人差不多散了,三爺照例要回家替彭老人準備紙活——回來奔喪的兩子一女及一群孩子木呆而疲倦地坐在燈下守夜。三爺走了好遠,突又轉回來囑咐:“今天晚上,記住,家中所有的門,萬不可關啊。”那群兒女果然不懂,但仍詫怪地應了。

三爺來到河邊,看到那漂漂亮亮臥著的木橋,又寬又結實,月光下,發著黃白的油光,像是活了一般。

他在河岸邊坐著,等了好久,然後才上船,劃得極慢——船,好像比平常略沉一些,卻又分外飄逸——到了自家的岸邊,他複又坐下,頭朝著那模糊而森嚴的半片山張望,仍像在等人。等了一會兒,再重新慢慢劃過去。

往返兩岸,如是一夜。

水在夜色中黑亮黑亮,那樣澄明,像是通到無邊的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