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小徑分叉的死亡(3 / 3)

我想我後來可能睡著了,因為極度的愉悅而昏昏欲睡,在煙霧繚繞、人聲鼎沸的會議室裏發出了愉快的鼾聲……戴茜小姐,真讓人意外吧,你的死會這麼富有喜劇性和鬧劇性,會產生這麼大的生產力和發散力,真可惜陰陽有隔,否則,讓你來演自己應該是最棒的吧,我甚至可以幫你問製片人要個高價的出場費……

10、這幾天,我開始想到一個特別的問題,到底是誰,把日記送到了我這兒?好像幾天前,我曾朦朦朧朧地想過這件事,後來被什麼事一打岔,也就過去了。但現在想想,還是有必要搞搞清楚,因為,怎麼說呢,我現在,終於那有麼點好奇心了——戴茜小姐的真實生活到底是怎麼回事。也就是說,我的原則開始動搖了,真的,我有點想看她的日記了,畢竟,她是死了,我們的心靈本身已經分布在兩個世界,不可能再接近了。

隻是,為了讓自己看得更加心安理得,我想搞清楚:戴茜小姐願不願意我看她的日記呢。這就必須要找到那個這個送日記的人,搞清楚送日記這個決定是出於戴茜小姐本人的意願呢,還是他妄作主張。

我翻出那個裝日記的小紙箱,紙箱上沒有任何筆跡,看來不像是郵寄的。如果是送來的,那就好辦了,可以去問傳達室老頭,但願他別那麼健忘。

老頭看看我,又看看紙箱子,用很平常的口氣,哦,這個呀,一個小女孩送來的。

嘁,本以為很難找的答案,得來全不費功夫,我有些不信似的:那你怎麼不早告訴我呢?

咦,你又沒問!再說,你平常那種樣子,好像跟我們多說半句話都是浪費生命似的!

我被老頭說得臉紅,但因為得了答案,也就算了。這下簡單了,那小女孩必定就是戴茜小姐的女兒,不過,她為什麼要這麼做呢?好奇心一旦上來,真是有些擋不住了。因為不認識她的家,我隻得去問趙青要地址了。

趙青幾乎是含情脈脈地看著我:唉喲,我的大主持人,我還真以為你是鐵石心腸呢!早該去看看了。沒關係,我親自陪你去……不過,我有個條件,把她的日記給我看看怎麼樣?

我吃了一驚,難道我臉上寫了日記兩個字:你怎麼知道戴茜寫日記,又怎麼知道日記在我手裏?

唉呀,你裝什麼呆呀!昨天製片人不是說的過嘛,不過看樣子她還沒想到要占有這個資源。我可是留了個心眼,會一散就打了個電話到餘超穎家,是那個小米接的,說她把日記已經送給你了,你呀,還真看不出,有心眼得很,怪不得昨天你要裝睡,還打呼呢,台長都氣壞了。不過,你放心,這事兒我也不會跟台裏說,咱們合作一起幹個外塊怎麼樣?

你要拿日記幹什麼?我不知道趙青又想到了什麼。說實話,我現在對小米送日記的動機感到很混亂。她既然是送了,而且好像是悄悄地送的,為什麼又四處大告天下呢,不過,對一個十二歲的小孩子,也難說她會什麼嚴密的邏輯。

拿日記幹什麼,你沒想到吧?趙青得意起來。我姐夫不是搞出版的麼,我回去跟他一說,他直叫好呢,說現在私人的、民間的、平民化的東西,隻要包裝得法,好賣得很,而且,那邊不是要搞影視麼,兩個同時推,市場不要太好噢!我們倆一起來作責編,明擺著是送錢給你嘛,你說,要怎麼謝我才好?趙青笑得甜蜜蜜的,卻讓我魂飛魄散——他們一個個的這是怎麼了?

這麼說,你們是要用她的日記……出書?你們得到……她的應允了?我小心翼翼地,盡量保持心平氣的。

當然,相關的手續是要辦的,我姐夫那裏已經擬好一個委托書,明天我們到她家,讓她姐給簽個字,委托一下,法律上就沒有問題了。

你肯定她本人肯定會願意?畢竟日記,是很……私人的……你們要慎重……我還在勉強替戴茜爭取,雖然並我不知道,如果戴茜活著,會漲紅著臉固執地反對,還是會歡呼雀躍地熱烈讚同。

嗨,文天,你不要裝傻好不好!那餘超穎不是死了嘛!有委托書就OK了,她姐怎麼會不願意呢?出了書可是有版稅的!

那,她前夫不是會來爭嗎?關於小米的監護權不是還沒弄清嗎?當心你捐款的尷尬會重演!我想嚇唬趙青,雖然我也知道,這個阻力根本就太微乎其微。

唉呀!你不知道,我姐夫那腦子多好使,我也跟他說了這個情況,他聽了反倒直拍大腿,說那敢情好,這版稅誰也不給了,咱出版社專門做一個基金,替小米開個帳戶,等她成人了再交給她使用。唉呀,這多感人哪,我們就在餘超穎日記的書腰上打上一行特別提醒——您所購買的書款,有10%都是在替小米的未來進行愛心投資。你說,我姐夫的這個宣傳創意怎麼樣?

還有,如果日記的內容不好看呢?那誰會去買呀……畢竟,這是要靠市場說話的,不要到最後不賺反賠……我還有最後一招,決定用經濟杠杆以毒攻毒。

唉喲!你真逗!你以為真的就會按照餘超穎的日記原封不動呀!什麼叫編輯?什麼叫出版?什麼叫包裝?你不要跟小學生似的好不好!你聽聽,人家那個製片人的思路!那才叫開放靈活!我們得學著點兒……另外呀,我去采訪時,還收集到好多餘超穎生前的照片呢,乖乖,那真是絕對的一個美人!放到日記又好看又占地方,再說,自古紅顏多風流,她身上隨便發生什麼都不奇怪的!不管是情感秘密還是肉體秘密,咱們就可著勁兒往日記裏加就行了……

我現在真的沒話可說了。我承認我的確是個笨拙、守舊的人。如果我們的通信業足夠發達,我真想給另一個世界裏那位漸行漸遠的死者發條短信告知她這個喜訊。戴茜小姐,你何其榮幸,簡直是身逢盛世呀!

11、在見到小米之前,我再次被一個陌生人約見了。好在我的適應能力已經足夠強健,對任何意外基本上都可以安之若素了。

他約的是我下了節目的時間,如果說得抒情點兒的話,這也是我初次碰到戴茜小姐的時間。

那個男人站在電台後門口,站在寒風裏,站在豎起來的外套領子裏,站在深灰的墨鏡裏,像是準備把自己隱藏到視線之後。

看見我,他緩慢地轉過身來,一邊前傾著伸出手:肖先生是吧,您好,我是餘超穎的……朋友,很高興認識您。那架勢好像我跟他正相會在一個金碧輝煌的大廳裏似的。

他帶著我來到事先約定的小茶館。時間太遲了,裏麵空空蕩蕩,但他還是要了個包間,最裏麵的包間。

坐定之後,他開始寒暄,似乎並不急著進入主題。我有些不樂意了,看看表,這是最低級也是明顯的動作潛台詞,表示我已經不耐煩了。他注意到了,卻更加胸有成竹、饒有趣味地東拉西扯。

終於,我開始發怒了,粗暴起來:說吧,你到底有什麼事兒?

瞧,您現在沉不住氣了。他成功地笑起來。如果……碰到比這更難堪更尷尬的事兒,您會怎麼樣呢?注意,千萬不能發怒!所以說吧,你需要幫助!

這麼說,你就是這個來幫助我的人?我眯起眼,控製著保持心平氣和。

沒錯。

那麼,你倒說說,我會碰到什麼困難呢?

日記。他再次咧開嘴笑起來,為自己透露出這兩個關鍵字感到欣慰。

我低著頭不吭聲。此刻,我第一次如此真心實意地希望戴茜小姐沒有死去。要是那樣兒的話,這會兒我該坐在她的車上半夢半醒,或許,已經到了家裏,已經爬上了床。我的生活還會像鍾擺那樣安靜和諧。

喝了一口茶,他開始深入闡述他的命題。肖先生,您可能會對我下麵的話不以為然,因為您還沒有看過餘超穎的日記。不過,以我對餘超穎的了解,那裏麵,一定會有相當的篇幅提到閣下您的名字。她對您的單相思可謂由來已久,甚至,正是她對您的這份熱愛讓我認識了她,因為,跟她一樣,我也很熱愛您的節目……

我突然渾身不自在起來,生怕他下麵會說出什麼不恰當的話。

放心。他幾乎是優雅地笑起來。我僅僅是喜歡節目而已,我喜歡的人不是您,而是她……隻不過,也是單相思而已,她離婚之後,我一直在喜歡著她……說到這裏,他露出幾份淒清。

……我相信,除了我,這個世上可能都沒有別的人還在惦記著她,到今天,她去世整整兩個月了。就在兩個月前的今天,就在幾分鍾之前,她死在路上,死在趕往電台的路上,死在前來接你的路上……肖文天先生,你敢說,您不是導致她意外死亡的凶手?好像是因為極度的悲憤,他頓住,停了一會兒。

……她每天接完您回家,都會給我發個短信,總是那句話:今天,他還是那麼累,上了我的車就想睡了……瞧瞧,您甚至都不給她機會跟您說點什麼……

他的話引起了我的重視,我竭力回憶我與戴茜小姐同車的那些夜晚,然而,頭腦一片混沌,捫心自問,我確實從未注意過戴茜小姐的精神或情感。在我的全部記憶中,她就是個長得挺漂亮的女司機,僅此而已——也許,這個男人完全是空穴來風,想要敲我一筆而已。

我不信任地看看他,他也正注意地盯著我,似乎想記錄下我局促內疚的模樣。我氣壞了,聲音都變得有些尖利起來:照這麼說,我該去她的墓前懺悔了?

不需要。這些情況,隻有她知道,我知道。他寬厚地說。您放心,我無意加害於您。我說過,她喜歡您,而我喜歡她。我會順著她的意思去做事。我今天主要是想提醒您:她的日記裏有您,而如果,日記被公開的話,您將陷入一個尷尬的境地,甚至,人們會像我一樣得出結論:您的冷漠無情是置她於死地的間接原因。

如果你說完了,我想走了。我不想再理會他,他的嘴臉讓我惡心。戴茜小姐,你做得對,這種男人,就讓他單相思去好了!

等一下,文天先生,你不是以為我要敲詐你吧?他跟著也站起來。其實我隻是想幫助您,同時您也幫幫我。這麼多年了,我一直一事無成、默默無聞。對我而言,餘超穎的這本日記,是我的唯一的一個機會。

我站住,不是因他說的話,而是他突然變得那麼可憐巴巴的眼神。我這人就有這個毛病,吃軟不吃硬。

您把她的日記給我,讓我來保管,權當是她留給我的最後一個紀念,而且……我想知道,離婚這幾年,她真的沒一個男人嗎?為什麼不能是我……當然,最重要的是……我聽說,有人想要出版她的日記是嗎?所以,我準備按照她的口氣、參照她的原件,重新寫一套日記給您,同時把其中有關您或其它男人的內容全都刪掉,全部換成我。這樣,一來您可以全身而退;二來我可以通過日記與她真正地合二為一,讓天下所有的人知道我對她的這段愛情。我們的愛,通過這種方式結局,難道不是最完美的嗎?

聽您的意思,你是想通過她的日記表白你的感情?同時……您也可以因此名揚天下?是這個意思嗎?我盡量用柔和的口語,生怕傷害了這個多情且熱愛名聲的男人。

坦率的講,可以這麼說。但其實這也是對您的幫助不是嗎?她的日記裏不可能沒有男人,而我來替您做那個男人。放心,錢,我一分都不要。這是很公平的交易不是嗎?他同樣柔和的反問我,帶著快要抵達終點的愉悅。他一定想:這筆交易快要簽字了。

可是,這位先生,您剛才說過,您隻是單相思,她並不喜歡您,對吧?那這樣的話……您私自保管乃至篡改她的日記,她會怎麼想?

你說她會怎麼想?難道她還會再有什麼想法?我就是告訴所有的人,她曾經愛過我,跟我上過床又會怎麼樣?她現在還能攔住我嗎?您不知道,餘超穎這個人多麼固執,都離婚好幾年了,我讓她跟我開個房都不肯!現在瞧吧,她就這麼走了,從前到後,我們都沒那個過!你說她傻不傻!我冤不冤呀!對麵的男人激憤起來,有些愛恨交加的意思。不過,一切付出都是有結果的。我沒有白追求她,真的,通過這本日記,一切都值了。她雖然死了,但永遠和我在一起,我們的愛情將在這本書裏永生。

現在算真正明白了,敢情,眼前這個男人是個地道的情種,並且還保存著對出版業的狂熱與迷戀。我有些啞然失笑,比之與前麵的那些家夥而言,他是否多些人情味或者更加浪漫呢,不知道。

怎麼樣,日記什麼時候給我?我會一個字一個字的看,連標點符號都不放過,把風格都研究透了……那個可以公開的版本,對我而言,工作量還是很大的。他無心戀戰了,好像一回去就要做準備工作似的。

我得先問一下戴茜小姐。我同樣無心戀戰,可是,誰能告訴我戴茜小姐本人的意願?如果時光可以倒流,也許,在那些子夜,在那些回家的路上,我會試著跟她聊幾句。

戴茜是誰?這個長得還算周正的男人茫然地瞪起眼睛,又自作聰明地加了一句。是你女朋友嗎?

12、12歲的小米很可惜沒有遺傳到戴茜小姐的好模樣,沒有鵝頸脖、沒有光潔的膚色、挺直的鼻梁和高高的額頭。這個孩子,十分平常,但神情裏似有某種早熟的世故,我能感知,她可能為自己的一切感到自卑……

小米看看我,又看看趙青。沒有說話。從表情上看,她這會兒絕對不像12歲,說她21歲我都不會表示反對。

趙青,麻煩你去幫我買包煙,剛才忘了帶了。我看出小米是希望跟我單獨談談。趙青不太高興,她扭扭脖子,又那樣看我一眼,意思是我又欠她一筆了。

那麼,小米,現在你說說,怎麼想起來……要把日記送到我那兒的呢?我的心都有些怦怦亂跳了。戴茜小姐,我想我很快就可以知道,你是否願意讓我閱讀你的日記了。

要不往哪兒送呢?你看我給誰合適呢?小米輕飄飄地反問我。她不跟我對視,我隻能看到一個側影。唉,孩子,你就別跟那些人似的,跟我繞來繞去吧。

其實,你可以替你媽媽保存下來,就當媽媽留給你的最後一個紀念……見鬼,我發現自己的語氣酸溜溜的,活像昨晚上的那個男人。也許我是在掩飾自己的情緒。很明顯,小米是自作主張決定把日記送到我那兒的,這裏麵沒有戴茜小姐的意誌。對這個並不意外的結果,我不知是該感到失望還是輕鬆。

我不需要什麼紀念。我媽媽,為了多掙錢……她總是在外麵開車,早上六點就出發,淩晨兩點以後才回來。她一直都離我很遠……跟現在一樣遠,對我來說,她走沒走,真的都差不多。小米的表情很淡,說不上是傷心還是不傷心。再說,把日記留在我這裏,就等於留給了所有的人。他們都會跟我要著看的,爸爸、大姨、趙青阿姨,還有其它的一些我不認識的人。我肯定攔不住,我也不想添那麼多麻煩。小米的語氣之老熟,聽得我有些不適,也感到不安,小米可能不知道:放在我這裏,也一樣,還是被所有的人惦記著,寢食難安。

隻是,我有個建議,你能不能在節目裏說說我媽媽的故事,你可以念念她的日記,我知道,她在日記裏準經常寫到我,這樣,你就可以順便介紹介紹我?沒別的意思,我隻是想讓別人注意到我,你知道,在學校裏,我什麼都普普通通,成績不好、長相不好、家裏不好,真沒有什麼,同學老師似乎都統統忘了我……而如果你能在電台裏做做我媽媽的節目,我想,這就等於給了我一次特別的機會,我會在學校裏、最起碼在班上,成為一個新聞人物,他們會好一陣地談論我不是嗎……

13、當晚,我就升起一盆火。在我租住的小屋邊的小院子裏。居委會的老太聞風而來,但她們被我的悲切嚇住了,不發一言悄然退去。

火苗舔著密密麻麻的筆跡,像是一長串纏綿悱惻的親吻。我的悲切空虛而龐大,無可描述,隻一點可以肯定,這悲切,跟戴茜小姐可能存在的對我的情感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