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在雨晴的墓旁,何韻詩見到了一個年輕的寡婦。她丈夫死於肺癌,就葬在雨晴旁邊。
世間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何韻詩莫名其妙地一下子喜歡上這個寡婦,仿佛她們認識很久了。
世上的寡婦很多,她卻是獨一無二的寡婦。她沒有把慘痛和哀傷掛在臉上。她沒有一張苦巴巴的寡婦臉。她的臉上洋溢著夢幻般的表情。她不像來祭奠,而像來幽會,和死去的丈夫幽會。
“我夜夜夢到他。我們像活著時候一樣卿卿我我。我們緊緊地擁抱,甜蜜地傾訴。我就像從來沒有失去他一樣。”她的眼淚流下來。
“這是一種奇妙的感覺。”她的臉上重新露出笑,“每次他都笑吟吟地看著我。我也笑盈盈地看他。即使在白天,我也不讓自己苦皺著臉。我相信,他在天上能看到我。我和他隔世而望。兩情相悅。”她的眼淚又流出來。
過了一會兒,她臉上重新浮出笑。
“陰間和陽世到底相距多遠?我不知道。其實在我這裏,一個夢就把它們連接在一起了。沒有比做夢更能安慰人心了。”
她臉上的笑像睡蓮一樣動人。
這個把笑容像花一樣戴在臉上的寡婦打動了何韻詩。和她相比,自己的那點事算什麼!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這個女人用一種奇異的方式承受了。別人的苦難終究會令世人麻木,何必哭喪著一張臉令他人掃興?和那些一天到晚哭天抹淚的寡婦比起來,這個女人無疑是招人待見的。她看起來完全像一個正常人,不帶一絲晦氣的正常人。如果換一個場合遇到她,你不敢相信她是一個寡婦。
何韻詩默默地燒著金的銀的紙錢。旁邊的小寡婦低低地向丈夫傾訴著什麼。她夢幻般的表情,羞澀的小模樣,像一個少女。
“我一個離婚之人心裏很涼很空,她一個喪偶之人卻這般模樣,隻源於她心中有愛。她對丈夫的愛從未間斷。”何韻詩想。
她渴望簫楚玉,簫楚玉也渴望她。如果他們結合,當出於一種強烈的欲望,而非撫慰人心的愛意。沒有愛情卷入的婚姻無疑會蒼涼。況且簫楚玉是一個不婚主義者,他引用叔本華的話為自己辯護:結婚意味著盡量做使對方討厭之事。簫楚玉還說,所有結婚的人都會喪失自由,有人對這種不自由甘之如飴,有人卻感到無奈。
她不敢愛上他。她曾經愛過他,當初她還給他寫過信,都石沉大海。她愛他的理由一點也不高尚,僅僅因為他美。現在他還是那樣美,甚至比當初更美,但她心裏的愛似乎幻滅了。
雨晴的死讓她看出愛是毒藥。
恨一個人,讓人心境單純。愛一個人,卻會讓人心情複雜,患得患失,多疑猜忌,受盡折磨。他還是一個隨時會厭倦之人。對厭倦的恐懼和不知自己什麼時候會被厭倦能讓一個女人陷入絕望和瘋狂。
何韻詩長歎一口氣。
雨晴在墓碑上燦爛地笑著。
心痛彌漫,何韻詩眼裏湧出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