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一片淒涼(2)(1 / 3)

第二天八點鍾光景,一家人聚在一起吃早飯,那情景好比真正天倫之樂的一幕。突如其來的不幸使葛朗台太太、歐也妮同夏爾在感情上有了聯係,連娜農也在不知不覺中同情他。他們四人開始像真正的一家人。至於老葡萄園主,斂財的欲望得到了滿足,並且眼看花花公子馬上就要動身自謀生路,他隻需付給他一筆去南特的路費,就再不用他多花錢了,所以眼前夏爾雖然還住在他的家裏,他也幾乎不掛在心上了。他聽任兩個孩子——他是這麼稱呼夏爾和歐也妮的——在葛朗台太太的監督下自由活動,在公共道德、宗教思想方麵,他對太太是完全信任的。挨著公路的草場要劃界挖水溝,沿盧瓦河要栽白楊,葡萄園和弗洛瓦豐要作冬天工作的計劃,他忙得顧不上管別的事了。從那時起,對歐也妮而言,倒是愛情陽春的開始。自從堂姐把自己的庫藏送給堂弟的那個夜晚開始,她的心也隨著那些寶貝一起送給了堂弟。兩人懷著同樣的秘密,默默對視都流露出相互的了解,他們的感情由此升華,彼此更一致、更親近,他們甚至已置身於日常生活之外。血親關係給了她說話親切、目光含情的權利,因此歐也妮願意讓堂弟領略到愛意漸生的兒童般的快樂,從而消除心中的痛苦。

在愛情的開始與生命的開始之間,是有些美妙動人的相似之處的。人們用甜美的歌聲和慈祥的目光哄嬰兒入睡,用美妙的童話來為他描繪金光閃閃的前程,希望常常向他展開光明的翅膀。他時而高興得流淚,時而痛苦得哭泣。他為一些無聊的小事爭吵——為幾塊他想用來造活動宮殿的石子兒,為幾把剛摘來就忘記的鮮花。他無比貪婪地抓住時間,想早早踏入生活。戀愛是人生第二次脫胎換骨。在歐也妮和夏爾之間,愛情和童年是一回事:這是帶著一切孩子氣的熱烈的初戀,正因為他們的心原先被憂傷裹著,因此到今天才能從孩子氣中得到那麼多的快慰。

這愛情是在喪服下掙紮出生的,倒跟這破舊房屋裏的樸實的內地情調很吻合。在寂靜的院子裏的井台邊與堂姐交談;在長著青苔的小花園板凳上,兩人並肩坐到日落時分,一本正經地說些廢話;或是在老城牆和房屋之間的靜謐中相對無言,如同在教堂的拱門下一起靜思……夏爾明白了愛的聖潔,因為他的貴族情婦,他的安奈特,隻能讓他領略到暴風雨般的騷動。這時他脫離了發嗲撒嬌、追慕虛榮和奢華熱鬧的巴黎式的情欲,體會到純真而實在的愛情。他喜歡上了這所房屋,這家人的起居習慣也不那麼可笑了。

他天一亮就起床,好搶在葛朗台下樓分口糧之前,和歐也妮多說上一會兒話。當老頭兒的腳步在樓梯上一響,他就趕快溜進花園。這種清晨的約會,連歐也妮的母親也被蒙在鼓裏,娜農則假裝沒看見,小小的犯罪感給最純潔的愛情增添了偷嚐禁果的快樂。等到用罷早餐,葛朗台老爹出門視察莊園和地產,夏爾就陪伴著母女倆,幫她們繞線團,看她們做活,聽她們閑談,體驗到從未有過的舒適。這種近乎於僧院生活的樸素,向他展示了兩顆從未涉世的美麗的心靈,他深深為之感動。他本來想不到法國還會有這樣的生活習慣,除非在德國,並且隻是在奧古斯特·拉封丹的小說裏,才會異想天開地有這樣生活的描繪。很快,他覺得歐也妮就是歌德筆下的瑪格麗特的理想化身,而且沒有瑪格麗特的缺點。總之,他的目光,他的談吐,一天天地把可憐的姑娘迷住了,使她如癡如醉地投入愛情的激流中,她像遊泳的人抓住柳枝爬上岸休息一樣抓住自己的幸福。即將來臨的離別之苦已經給這短暫的極樂時光蒙上了淒涼的陰雲,每天總有一件小事提醒他們離別在即。特·格拉珊出發去巴黎之後的第三天,葛朗台帶著夏爾去初級法庭,簽署一份放棄繼承的聲明書,內地人辦這類手續非常鄭重。可怕呀!拒絕繼承,簡直是離宗叛祖。夏爾到克呂旭公證人那裏辦了兩份委托書,一份給特·格拉珊,一份給代他出售動產的朋友。之後,他還要辦理領取出國護照的必要的手續。最後,夏爾在巴黎定做的簡單的孝服送來了,他把自己已經用不著的衣服都賣給了索繆的一位成衣店老板。這件事讓葛朗台老爹特別高興。

“啊!這才像一個要出門去幹一番事業的男子漢,”他看見侄兒穿上粗呢黑禮服時,說道,“好,很好!”

“伯父,我請您放心,”夏爾回答道,“我明白現在的處境我該如何做。”

“那是什麼?”老頭兒看到夏爾手裏捧著的金子,眼睛一亮,問道。

“伯父,我把紐扣、戒指和所有值些錢的小玩意兒都收在一起了,但是,我在本地不認識人,我想請您今天上午……”

“要我買下?”葛朗台打斷他的話。

“不,伯伯,我請您給我介紹個規矩人……”

“給我吧,侄兒,我上去給你估估價,然後告訴你一共值多少錢,誤差不會超過一生丁。這是首飾,十八開到十九開。”他察看一條長長的金鏈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