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陷落(2)(1 / 3)

孩子迅速補進去,露出殘損的門牙一笑。隊伍很快就黏實了。柯議長也笑了。隻有陳秘書的臉上陰沉無表情。柯議長說,我要去看看昨晚的戲班子。陳早搶前一步,在前頭開路。他手捷腳快地把地上的障礙物排開,廢板子,斷磚,還有生活垃圾。

在格外招搖的布景前,他連叫了兩聲,劍香,劍香!他的聲音微微有些發顫。

撩起一道關公畫麵的門簾子,應聲而出的是劍香的父親武大頭,武大頭臉闊腮削,故得了大頭的綽號。他是讀私塾之後,又教私塾的,並非真正戲班子裏的人物。但是他卻真正喜愛京劇,常常棄了教板,跟著女兒的戲班子出來跑江湖,臨時缺了角兒,他是最好的補缺,於是又得名:百納祆。意即身上什麼貨色都有。他最拿手的還是生角,尤其紅生。

紅生一類的戲,最早就起源徽班。紅生多唱腔或高撥子,扮演的是勾紅臉的戲。四大徽班初人京城,就有一位名米應先的紅生,專飾關羽而聞名。武大頭從小看過藝名三麻子王鴻壽先生的紅生戲,王先生的嗓門吃調不高,微帶沙音,可是咬字朗然起勁,聽上去沉穩清楚。

柯議長說過,大頭,你唱《龍虎鬥》裏的趙匡胤和《青石山》裏的關羽,都有王三麻子的味道。可惜,王三麻子十多年前就嗚呼哀哉了,不然,他要慶幸,又得一傳人!

武大頭笑得一雙手亂擺,道,哪裏,他的傳人有趙如泉、夏月潤……我們隻是票友,無足道哉!

迎進帳篷,但見裏麵雖簡陋,但是十分整潔幹淨,較外麵的髒亂腥臭,簡直另成一個世界。

不待武大頭自謙,陳早就料定這是劍香的痕跡。劍香不管走到哪裏,都會把身邊收拾得幹淨整潔,看起來爽目得很。太太就不同了,偏是富貴人家,一間房,一張床,總是充滿傭懶的脂粉氣,而且不耐煩李嬸的收拾。現在想起來,那的確是一種纏綿的誘惑啊。

劍香出去買東西了,大概知道你們回來。武大頭盯住陳秘書說,二位請喝茶。

是沸水衝的粗茶。茶缸是舊的,擦得程亮。他又說,我的女兒是閑不住的。

柯議長說,劍香能幹,可惜的是,少讀了兩年書。又說,你應該教她的。

武大頭說,先生教不好自家閨女。

柯議長說,也是,我的女兒嬌嬌,想叫他學一點書畫,就是沒興趣,奈何不得她。

正說著,門簾一掀,劍香回來了。

精光伶俐的眸子一閃,朝柯議長一笑,很快就落在陳秘書身上。

柯議長問,這麼早,到哪裏去了。

劍香回答,四下裏看看。說著已經端出了一盤時令果子,還有蜜餞。

陳早知道她是有準備的,故意說,你們倒不像是遭災的,外麵在排隊等粥呢!說著早已拈了一枚果子噙在嘴裏。

柯議長說,早上風大,外麵冷呢,你穿得太少了,容易染病的。說著自己劇咳起來。

劍香忙過來給她捶背,陳早開了一瓶枇杷露遞給他。劍香說,這種天,忽冷忽熱,最容易病人了。柯議長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握著劍香問,戲班子的生活一向可好?

劍香說,好什麼呀,班頭花樣多,自己克扣不算,還要拍地方官員的馬屁。

陳早說,劍香!武大頭道,劍香你別亂講。

劍香說,我們自己哪裏不是災民,還要餓肚子救別人吃飯。武大頭說,班頭也有他的難處。

劍香說,我們家鄉也在遭災,肯定比這裏還嚴重,我們什麼也沒得拿回去。

武大頭說,我們還算好的。

劍香一跺腳說,爹!你不要講門麵了,來了人,我們做不出一頓留人的飯菜呀!眼睛裏瑩光閃閃。

武大頭仍然道,人家哪裏稀罕吃我們的飯菜呢!這時候,一陣風起,撲進一個壯實的漢子。陳早定睛認出他是演銅錘花臉的,藝名劉二刀。

劉二刀略一愣,朝柯議長圓一輪拱手,黑著臉問,長官可是救濟我們來的?我們不僅自己吃了上頓念下頓,家裏也都告急了。到處大水,想回去,也回不去了!

陳早下意識地站到議長身後,一手搭著槍。柯議長搖頭,我知道你們也難,沒想到都這麼嚴重。劉二刀粗聲粗氣道,我們也一樣要去討粥喝,隻是看見人太多,不忍心過去罷了!走到一隻鼎罐前,一個弓步,將鼎罐提到議長麵前,揭蓋道,議長你看看我們吃些什麼?槺,粗麵混合而成的菜團子。劍香軟了身子說,刀哥,不要為難議長。隻輕輕一句,劉二哥的氣焰就煞住了。這反而令陳秘書不悅。柯議長回頭問陳秘書,包裏還有多少錢?留一二十塊,其他都捐出來,給戲班子。

陳早猶豫了片刻,從軍用挎包裏摸出一隻袋子來,沉甸甸的,銀元的脆響很甜。劉二刀雙眼如鈴。

陳早一五一十地數出來,數出四十塊大洋。柯議長說,再加十塊。

武大頭欲叫班頭。柯議長說,就你與劉二刀掌握,按人頭均分了。又說,這十塊是你二人另外的,不多,一人五塊。武大頭說,這哪能行啊!

劉二刀早已將五塊大洋袖在手裏,雙臂圓拱,道,謝了!風一般轉出去了。

劍香說,得了錢,就隻有到酒肉鋪子裏找他去!柯議長說,我已經給喬市長說過,發起一次書畫義賣。本市鳳凰山上下,麇集了多少書畫家呀!

陳秘書說,議長本人就是書法家呢。

武大頭說,這年頭,兵禍水災,多少人有閑心閑錢置書畫?

柯議長說,你這就有所不知了。轉身對陳秘書說,你把我的那具宋代端硯帶來。下午或者晚上再說吧,現在,你帶劍香上街去買兩身像樣的衣服,我先回辦公室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