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慧敏不會說謊,張暉也不能接受她們一道出去的事實,他永遠不會接受她倆手牽手、哼著《四季歌》、在夕陽西下逶迤而歸的事實,他把她倆棄在路邊憤然返校。他因為未請假而獨自外出大半天,回校後被關了一天禁閉。
池崗給他送了一個大饅頭,饅頭下黏著一張紙條,請他原諒;池崗說他事先欺騙了慧敏,說張暉因故不能請假出來和她一道去還願。張暉將饅頭三口兩口吃了,吃得凶狠而幹淨,包括那張紙條。
張暉迄不知,要否為那次暴怒後悔,因為,不僅因為,從此他和池崗的關係疏遠了,還因為,慧敏既疏遠了他,也冷淡了池崗。這,就是她後來回國出家的濫觴嗎?也許,最應慚悔的是池崗,他謙卑著,一直企圖修好與張暉與慧敏的關係,他還要因為他慈愛的奶奶的埋怨,加重心裏的沉重負擔。
張暉當然沒有料到,因為戰爭,他竟然要和池崗、慧敏在南京再次遭遇。
魏特琳回來的時候,還是一人。張暉急問,她呢?怎麼沒來?
魏特琳從懷裏拿出一樣東西道,她在這裏呢。這是她要我轉交給你的。
一隻檀木鎮紙,因為摩挲過多而泛著暗紅的光澤,上麵書寫著的是良階的偈語:我今不是渠。
張暉不由一驚,這隻檀木鎮紙他在池崗家他奶奶手裏看過,如何到了慧敏手中?那麼還有一隻,又在哪裏?
見他還在猶疑,魏特琳說,慧敏講的,憑著這個信物就能見到池崗大佐。
張暉道,這個信物,隻有她拿著才有用,給我反倒加重了池崗的猜疑!百姓的生命要緊,南京的寺廟文物要緊,你請她趕快到城外去見池崗,希望停戰。
魏特琳說,我也是這麼想的,可是,她……張暉眉頭緊蹙,道,情況緊急得狠哪,一定要她出麵才行。忽然背後輕盈如風,便是一句,阿彌陀佛。兩人粹然回頭,但見一襲褐色袈裟裹著一個修長女子,一雙眸子即使在昏暗的燈光下,也顯得黑白分明。那神態,讓人見上一眼,就浮躁消隱、心若止水。
張暉失聲喚道,慧敏啊,你總算來了。
戰火已經將南京郊外染紅了半邊天。槍炮聲似乎就在頭頂上此伏彼起,全城百姓驚恐萬狀,國民政府的守軍也顧此失彼,一場對壘優劣明顯的戰鬥即將攤牌。
池崗大佐盤桓在光華門外工兵學校臨時指揮部躊躇滿誌的當兒,也有一個心意,這次到中國來,最想見的一個人無疑是慧敏,慧敏後來學業未完,就因故歸國出家了。與其說這是奶奶的影響,不如說是他和張暉爭寵、給了她一個兩難的結果。
如果老天要安排他見她一麵,為何又要以這樣的形式,這樣的時間?要知曉,戰爭和佛門,殺戮與齋戒,那是兩不相幹啊!
這幾天,戰爭的迫蹙與變異,真是不可預料的。要麼是皇上護佑,要麼是中國無能,不然,哪有那麼快的推進:東路皇軍沿滬寧線一鼓作氣直取鎮江;中路皇軍沿宜興、溧陽、句容進逼南京;12月4日拿下句容,6日攻陷淳化鎮、湯水鎮,7日迫近棲霞山一棲霞,彩霞停留,好美的名字,是因為棲霞寺裏有她嗎?莫說世上無癡男,一個好女子,也會令一個男人久久縈懷的呀!
但現在是戰爭,他,池崗大佐,奉皇天故國之命,不是到中國來抒情來的;當務之急,是不遺餘力,占領敵國首都,迫使敵國屈服!
這不,除了東路、中路,南路也做了準備,皇軍另一支推進長興、文德、泗安、包抄蕪湖,如此,則南京唐生智輩難有退路了。
慧敏歸國以後,想必既然出家,那是連張暉也不易見到她了。哈,大丈夫七尺昂然,怎麼轉來繞去,就離不開一個女人呢!
他相信,此刻的南京已成孤城一甕。至12月9日,南京外圍的中國陣地已經丟失得幹幹淨淨。城郭的中國軍隊主陣地,隻剩下烏龍山炮台、紫金山和雨花台了。皇軍如同一朵盛開的荷花瓣漸漸收攏,共9個師團20多萬人馬,加上海空軍的支援,攏緊得城中人插翅難飛。他甚至可以想象得到,中國軍隊的最高司令官唐生智,應該是茶飯不進、徹夜難眠;同樣焦慮不已的還有他的大學同窗、當年那個頗得各科教官欣賞的張暉。
欣賞又如何?戰場以勝負論英雄!他眼前出現的張暉,是疲憊不堪、衣裳襤褸、垂頭喪氣而又眼含頑劣不屈之色的俘虜。
隨著一聲報告,侍從急匆匆進來,雙腿拍然一聲打了個立正,隨即腰幾乎彎成九十度,雙手向前伸直,恭敬遞上兩封信函。第一封恰是慧敏的筆跡,抽出一張泥金泛黃的舊箋紙,一手漂亮的焦墨毛筆,行楷兼具。信函並無情感色彩,甚至有些義正詞嚴的意思,強烈要求戰爭不傷婦孺,不辱佛門,對棲霞寺、安全區等地提出不進一兵一卒的要求。隻信末提到奶奶,久疏問候,不知她老人家風濕可好,腿腳是否還能出門上山……勾起池崗對故國親人的一絲緬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