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快樂及過去
我的名字叫做棉花,是爸爸給我取的。我本人對這個名字沒有太大的印象,僅僅是把它機械地寫到作業本封麵上而已,隻是我經常會因為這個奇怪的名字而被同學嘲笑,不過我已經慢慢習慣了,我知道他們沒有惡意。我現在是一名高中生,比起五六年前的小學時期,我並沒有覺得我進步了多少,相反,我還覺得我退步了。不知不覺,我似乎被周圍的環境徹底同化了,我不再像小學一樣因為我可愛的名字感到自豪,受同學對我名字嘲笑的影響,我開始厭惡我的名字。不管是學校裏的老師還是學生,都很尊敬爸爸,他是位畫家,他還贈送了學校一幅他所說的“自己迄今為止最完美”的油畫。我不知道為什麼作為他的兒子,盡管老師對我認真負責,可我總是得不到同學們最起碼的尊重。上課時候的教室,或者考試時候的教室,是我的一塊理想淨土,我聽不到那此起彼伏的“棉花”叫喊聲。我承認,雖然我從一開始就認定同學們沒有惡意,但是我聽到他們用略帶嘲諷的語氣喊出我名字時,我就會有一種特別不舒服的感覺,這種感覺,就跟上課睡覺被老師當著同學的麵罰站所體會到的感覺一樣,你是知道這種感覺不好受的。
或許我不了解爸爸,但是我至少比其他人(也許要除去媽媽)更了解他,我常常在家中的畫室門前默默注視他很久,我明白,隻有在他畫畫的時候他才會對周圍細微的變化不作理睬。爸爸還是位大學教授,但是他從不去那個聘用他的大學講課;他會定期寫一些關於繪畫的文章,然後投給這裏據說最有權威的學術雜誌《繪畫藝術報告》,那家雜誌社總會采用他的文章。我看過爸爸的畫,我對其中一幅油畫印象很深,那幅畫上有一條灰暗、筆直的水泥路,旁邊立著的全是一些像是被灰塵侵襲過的高樓,天空也是黑黑的,仔細看它,才會發現那些黑壓壓的雲裏還是透出了一絲落日的橘紅。現在,每當我翻開報紙,隻要爸爸在繪畫領域有所行動,都會看到關於他的新聞,我看到一些專家總是用“頂級的”、“完美無缺的”、“史無前例的”等詞語來形容爸爸和他的畫作,我不知道爸爸看到這些詞語後感覺是什麼樣的,但是我確信我自己是很開心的。後來,也就是我開始學習繪畫後,最開始還不覺得,但是時間一久,我卻感到我越來越累了,讓我感到奇怪的是,我對繪畫的興趣依舊,為什麼我會感到越來越累?
跟我們所熟知的那些偉大的、有一番作為的大人物一樣,在得到社會普遍認可之前,爸爸活得很辛苦,他甚至不能保證自己每天能吃上飯。爸爸給我講過他的故事,是在我執著畫筆在畫板前作畫的時候講的,於是,那次我沒能在規定的時間裏畫完畫,為此我被罰少吃一頓飯,爸爸給出的理由是“體驗當初他所經曆的磨難”。爸爸最開始是研究繪畫理論的,那時候他主要的經濟來源是文章所得的稿費,爸爸敲打著我的畫板情緒激昂地說:“在《繪畫藝術報告》上發表文章,我那時根本沒敢想過,那也是我的夢想。我每次翻那本雜誌,都是帶著一種崇敬翻的。”那時候他常常給發行量隻有幾百份的報紙投稿,那裏的編輯要求低,也不看重作者的名氣,盡管如此,那些瀕臨倒閉的報社還是經常退回爸爸的稿子,他們說爸爸關於繪畫的想法“不著邊際”、“太個人化”,還批評了爸爸的文字表達實在太差,讓他們感到不知所雲。“我從沒認為我學的那些理論沒有用處!”爸爸說。他還說,他是因為他仍然有零星的文章刊登出來才有了這一觀念,看到一篇文章被工整地印刷在雜誌薄薄的一頁紙上時,他心中就會燃起繼續下去的火焰。
盡管爸爸不承認,但聽到爸爸講的他的故事後,我就覺得他一生的轉折點是他與一位女孩的邂逅。這位女孩,後來成為了我的媽媽,當初她給了爸爸很多幫助,而且還不嫌棄他的貧窮。媽媽的家境很好,因為我的外祖父是一家小有名氣的雜誌社的社長,這家雜誌社幾乎每次都采用爸爸的文章,也正因為爸爸所寫的被大多數人否認的文章,爸爸和媽媽最終走到了一起。結婚後不久,爸爸抓住了跟外祖父一起去土耳其進行文化交流的機會,得以出國開拓他常常說的“繪畫視野”。在土耳其,外祖父和交流團的其他人員都待在安卡拉,然而在舉行交流儀式的時候,外祖父卻發現爸爸不見了,於是他著急了起來,這一幕,我現在可以準確地想象出來,因為我看過那時外祖父與文化局官員的合影,布滿褶皺的照片上,外祖父眉頭緊鎖,稀疏的頭發被風吹得飄了起來,西裝上有一顆扣子也扣錯了,這與旁邊笑容可掬、光鮮亮麗的文化局官員形成鮮明對比。
爸爸是去了棉花堡,在和外祖父會合後,不管外祖父是多麼嚴厲地嗬斥他、批評他,他始終不願低下頭認個錯,因為他覺得外祖父誤會了他。外祖父一直說他“因為個人的利益,無視集體的存在”,這個所謂的“個人的利益”其實指的是泡溫泉,外祖父一直認為爸爸去棉花堡是為了泡溫泉。爸爸對我說,我的外祖父實在是太荒謬了,事實上,在棉花堡,他才真正意識到繪畫的實踐是多麼重要,世間的美——在他眼中,以棉花堡的美為典型,才是繪畫的存在理由。他專門花了一整天時間去看棉花堡的像是被純淨的大海洗過的藍天,去看那兒的孤單地掠過空蕩蕩的天空,並留下一串長長的白藍色尾雲的大鳥(他說他不是生物學家,所以不知道那是什麼種類的鳥),去看盛著泛藍的溫泉的像是一團團棉花的白石池,去看路邊孤單的頂著翠綠長條狀葉子的高樹,還去看被愜意的風吹得嘩啦啦叫的色彩繽紛的嬌小花草。接著爸爸笑了起來,於是我立刻放下畫筆,仔細檢查我的畫上又出了什麼低級問題。他很快便覺察到了我對他笑聲的恐懼,於是他緩緩地對我解釋說,他其實是在笑他自己,他在笑他當初的無知。他把我重新握住畫筆的右手拉住,像牽一條小狗一樣把我拉到灑滿陽光的客廳,讓我坐到棕色沙發上,然後就用外祖父給我講《一千零一夜》的語氣給我講他接下來在棉花堡的所見所聞,爸爸在我腦中留下的嚴肅印象頓時煙消雲散,我覺得這場景可笑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