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喜有一把刀,青銅月芽刀,刀身精巧,刀刃鋒利而薄。刀柄上,有深深刻進去的字,不離不棄。年代已十分久遠。那是姆媽給她的嫁妝。她說,多喜,這是你父親祖先留下來的,是草原人保佑婚姻的聖物。
多喜格外地聰明乖巧,從小就被姆媽送到離草原百公裏外的縣城念書,她順利考上了上海的大學。她穿漂亮的衣裳,戴亮晶晶的首飾,她熠熠生輝,她是草原姑娘羨慕的焦點。 可她們也明顯感覺到,多喜跟她們不一樣,多喜身上,有她們沒有的那種東西,那東西,多喜姆媽身上也有,但她們的阿媽也沒有。那是什麼呢。
多喜談戀愛了。大三暑假,帶回來一個男孩,帥氣,斯文。他是南方人,叫做陸明宇。夏季草原的風正好,花正香。姆媽烙了鮮酥的餅,還撒了點點紅色的花瓣。在草原上,隻有姆媽會在酥餅上撒花瓣。
姆媽沏茶的水,也不是草原人和牲口一起喝的水潭水,她是從幾裏地之外的雪山湖背回來的。茶葉清新碧綠,茶杯潔白細膩,沒有一絲殘缺。陸明宇被那雙沏茶的手怔住了,那雙手,雖有些粗糙,但修長,柔軟, 有光澤,像草原上柔韌的蘆葦。
陸明宇對多喜說,多喜,你姆媽很優雅。
多喜笑了笑,我姆媽是上海人。當知青時下放到草原的。他細看多喜姆媽,果然,眼角眉梢都是江南女子的柔媚清新。多喜像她姆媽。
那夜,姆媽在一個單獨的房間鋪了嶄新的葦席,點了檀香,她對陸明宇說,你睡這裏吧,晚上把門鎖好,草原上有狼。
第二天清晨,姆媽沒有在多喜床上看到多喜。她馬上坐拖拉機去了鎮上。回來時,多喜正在梳頭,她把一隻小盒子交給多喜,在事業和愛情上,男人總是看輕愛情,不管你愛不愛他,你都不可以有意外。你不屬於草原,也不可以跟他走。多喜咬咬嘴唇,他愛我,會追隨我的。姆媽冷靜地說,到時你會知道的。
那時,多喜21歲,命運脈絡基本很清晰了,她聰明機智,美麗優雅,比許多同齡女大學生的命運也許都要好。上海,廣州,北京,隻要是城市,對她來說,都沒有區別。 可多喜的命運一開始就被安排好了。姆媽說,外灘,黃浦江,華亭路。那是姆媽中斷的夢想,需要你去延續,你屬於它。姆媽記憶裏的華亭路,是一個年輕時尚富有活力的姑娘,就像多喜。可是,多喜不忍心告訴姆媽,如今的華亭路,已是紅顏老去,風華盡逝了。
一年後,多喜和陸明宇畢業了。陸明宇家裏有自己的服裝廠,等著他回去繼承。為了留在上海,他一度與家人鬧翻。父親為此心髒病發作險些去世。他妥協了。多喜要跟著去廣州。可是,姆媽告訴多喜,如果你不留在上海,那麼這些年我的一切,包括生命,就沒有任何意義。多喜的淚水盈滿了眼眶。姆媽,我聽你的話。
那年,姆媽養的母羊,生了滿圈的小羊羔。姆媽把它們買了,換來的把錢,全部寄給了多喜。姆媽說,現在,你是真正的女人了。你可以選擇自己的愛情和生活了,多喜。
多喜在租來的閣樓收到姆媽的彙款單和信,姆媽讀過很多書,寫得一手好字,也有過許多夢想。可是,自多喜記事,姆媽就同所有的草原阿媽一樣,穿粗布的衣服,素麵朝天,沒有任何裝飾。隻是,姆媽的衣裳更整潔,頭發更油亮,而且,一直,都散發著幽幽的香氣,那種優雅,陸明宇看到的優雅,是從骨子裏透露出來的。與生俱來的。
姆媽在信裏說,多喜,姆媽的花樣年華,從上海來,終結在草原,你的花樣年華,要從上海開始。
可是,多喜, 此刻在小小的閣樓裏,想念著草原,羊群,棉花,狗尾草,自由的空氣。從離開草原那天起,她就知道,自己很難再回去了。她帶著姆媽媽所有的希望,要在上海紮根。姆媽的上海。
多喜進了一家貿易公司,做翻譯。她在上海已經四年,可上海對她來說,依然陌生。她會說流利的上海話,因為從小姆媽就教她。可她不願意說,同事多是上海人,他們熱烈談論某個爆炸性新聞 的時候,多喜就呆在一邊。在同事眼裏,在草原長大的多喜,是鄉下丫頭,是草根出生。經理不時找多喜談心,要溶入這個集體。不要排斥。你看,雖然你是少數民族,大家並不歧視你。多喜很憤怒。她憤怒的不是這個長了老鼠耳的經理把她當少數民族,而是他在說“少數民族”這幾字時的腔調,帶點輕視的,同情的腔調。
多喜給了經理一個白眼。
多喜帶著一股精靈般的氣息。那氣息飽滿淋漓,像是要撐破製服噴薄而出。妖精。女同事們這麼說她。多喜笑著走開,她不介意。何況,她工作出色,沒人可以替代。有重要的客人來,站在老總身邊作首席翻譯的,每次都是她。多喜所到之處,光芒四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