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剪刀。石頭。布(1 / 3)

三人行的愛情,就像剪刀,石頭,布,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鋒利和軟肋,一起PK,都有受傷的可能。幾輪下來,沒有人能夠安然無恙。

這世上有許多神秘浪漫的職業,比如,流星捕捉人,他們夜夜都拿著巨大的網兜,坐在星空下,等待流星降落。這些流星能賣個好價錢,能給需要許願人們提供最好的服務。還有吹氣球表演人,這不是小醜雜技,而是很神聖的工作,他們情緒低落時,吹不起來氣球,而生氣時,又會把氣球吹破,隻有心情好時,吹出來的氣球才又大又圓。還有鳥類語言研究者,他們,懂三千多種鳥的語言。

而我們的故事裏,有一個姑娘,她的工作是專為布娃娃縫眼睛。而她自己,五歲那年就看不見了,眼角膜壞死。她從十六起,就在家裏做代工,她的母親為布娃娃縫衣裳,她就縫眼睛。她縫了成百上千的眼睛,兔子的眼睛,貓眯的眼睛,小豬的眼睛,小鳥的眼睛,她總是縫得又牢固又準確,那些形狀各異的眼睛,都被她的手,仔細地摩挲過。

但是,她從來沒縫過人的眼睛。她希望,有一天,能有人替她縫上一雙眼睛。

姑娘的名字,叫做暮沫。人們都叫她沫沫。她有個姐姐,就是在我的另一篇裏出現過的,暮微。那個穿黑色裙子的在DISCO跳豔舞的女孩。她是這個家裏唯一健康的人,她撐起了整個家。她跳舞賺錢,養家糊口,並專門開了一個戶頭,定期存進一筆錢,那是要為沫沫做眼角膜手術的。她們已經在省眼科醫院排了幾年的隊。

沫沫已經十九歲,十九歲的姑娘該有的心思,她都有了。但是沒有人來愛她。健康美麗的女子都會遭遇愛情的背叛,誰會又能全心愛一個親吻時連對方嘴唇的顏色都看不到的呢。暮微是這樣認為的。而且,男人,並不可靠。這個她深有體會。盡管如此,她也知道,沫沫一直支撐到現在,絕不是海倫凱勒式的力量,而是她希望,也相信,自己總有一天,可以看得見。

有時候的黃昏,暮微會坐在窗台上,點一支煙,看著街道上乞討的小孩,拾荒的老人,瘸了腿的狗,或者漸沉的夕陽,喃喃自語,也許,你還是不要看見的好。

這個秋天,天空常常在傍晚呈現出奇異的檸檬黃,透亮的,散發著水果糖的香味。沫沫隱約感到,自己的命運,將要發生某些改變了。

醫院來電話,沫沫的眼角膜有希望了。

手術進行得很順利,在等待拆線的日子,天空似乎一直都散發著水果糖的香味。沫沫不停猜想,睜開眼睛的是時候,第一眼,會看見什麼?姐姐?媽媽?天空?還是窗外的薔薇花架?她知道那裏有一叢薔薇,那種輕微到無的香味,也被她靈敏的鼻子捕捉到了。

或者是,那個醫生?

那是一個年輕的男人。聲音像菊花茶,微溫,清爽。他俯下身來的時候,她能聞到特別不同於蘇水的氣息,那氣味她從不曾遇見,卻又似曾相識。有些像雨後的草地,有些像新翻的泥土,很舒服,微微的陶醉。後來,她才知道,那是須後水的氣息。男人特有的氣息。每次,這個男人到病房來,腳步聲都很輕,輕到不易察覺,但這股氣息,清楚地,由遠及近的,撩動著沫沫的心。

拆線那天,男人親自動手。他的手臂,繞過沫沫的頭,一圈一圈,溫柔又認真。眼前的光線逐漸變亮,男人的臉,逐漸清晰。他說,恭喜你,恢複良好。他的下巴,泛著微青的光澤。

十九歲的沫沫,被眼前的下巴,一擊即中。

故事剛剛開始,死黨顏色打電話來,女人,我在三峽廣場,買了你最愛吃的鴨鎖骨。通常這種誘惑我無法抗拒。盡管電視每天都在報告禽流感疫情。坐在石凳上,一邊啃鎖骨,一邊和她討論我新寫這個故事。她翻了白眼,笑我,土人!你為什麼要讓人家一睜開眼就麵臨這麼大的挑戰?你以為她睜開眼睛就是為了看到愛情嗎?

我反駁她,當然不是,可你知道你什麼時候會愛上一個人嗎?沫沫也不知道,恰巧在她睜開眼睛的時候而已!

她送了我一個更大的白眼。我覺得顏色有些像暮微。

沫沫注定要愛上這個醫生!我堅持。

他給了她一個世界,因為。

鮮花,藍天,白雲,石子,男人微青的下巴。修長的手指。潔白的衣裳。一切都真實的呈現在眼前了。

無論幸福,災難,美麗,醜陋。我,都會正麵直視,決不逃避。沫沫發誓。

像初生的嬰兒一般。沫沫用了很長的時間來認識世界的華麗和驚奇。而那個年輕的醫生,經過顏色的提醒,我想起應該給他一個名字,我決定叫他路程。他每天打電話來詢問他病人的情況。他隻是在履行一個醫生的職責,他有過好幾個像沫沫一樣的病人。他不可能忽然就愛上眼下這一個,他也沒料想自己的生活會因這個女孩而發生某些措手不及的改變。

但是,沫沫,自從看到路程起,生活就被改變了。

她迷戀上了他的下巴,下巴上須後水的味道。她迷戀上了他的聲音,迷戀上了看書看電視,她也會在黃昏時候坐在窗台上,看行人和車輛,還有走迷失的小孩。

最重要的是,她的夢境,也發生了改變。

看不見時,她會夢見記憶裏殘留的花朵,雲彩,媽媽的臉,以及五歲那年的天空。而現在,她夢見一個女孩,那女孩,躲在街道的拐彎處,等待什麼。然後。一輛白色的汽車開過來了。她箭一般地射了出去。將自己射到了滾滾的車輪底下。她甚至感覺到了破碎的疼痛,溫熱的鮮血在奔流。那個女孩,仿佛是她自己。

她睜著眼睛醒來,月亮正在穿越一片鳥狀的雲朵,她安然無恙,躺在自己的床上。

噩夢而已。她想。那是最初。

後來,她越來越頻繁地夢見這個女孩。她清楚地看到女孩倒在車輪下,像一隻白色的大鳥墜落在濕冷的地麵。

她愈加惶恐,害怕入睡,整夜地睜著眼睛。

她告訴媽媽說,媽媽說,是你看太多電視的緣故。她告訴姐姐,姐姐仔細看她的眼睛,說,這麼幹淨的眼睛,不應該看到這些髒東西。

沫沫被失眠折磨了兩個月,眼睛發青,臉色蒼白。任何安眠藥劑都沒有用。她一旦入睡,就會看見躺在車輪下的女孩,開車的是一個男人,女孩臨死之前,微笑著對男人說了三個字,但那三個字,在她醒來以後,怎麼也想不起。

生活從來沒有這樣的恐慌過。

寫到這裏的時候,有些難以為繼。我預感我的敘述將進入一場冰冷決絕的愛情裏。

顏色正窩在我的沙發裏看一部國產電影,年輕女孩,對男人說,我愛你,永遠等待你的召喚,就算我死了,聽到你喊我,我也會從墳墓裏跳出來回應你。顏色看得淚水漣漣。她掛著眼淚對我說,臭女人,死在車輪下的那個女孩,一定深愛撞死她的那個男人。

不是他撞死她的,她是自殺。

沫沫決定告訴路程。還有,她的眼睛,因為長時間失眠,開始異樣的疼痛。路程很冷靜,他說,也許,你可以換個地方睡覺。

路程的父母有一套舊房子。一直在出租。不久前剛好有人退了租。

沫沫住了進去。那是一幢老式房子,裸露的紅色磚牆被太陽曬得滾燙。爬山虎的藤條四處蔓延。

似乎有直覺引導,沫沫徑直上到二樓B室。小小的客廳。布藝的沙發。暗花的牆紙。天花板中央,懸著一隻白色的瓷盆,一叢吊蘭,正在開花。

沫沫對路程說,好奇怪。我似乎來過。

鞋架上隻有一隻拖鞋,可她卻準確地在衣櫃裏找到了另一隻。客廳裏有一對抱枕中的一隻,她卻在床底下找了另一隻。她知道陽台門的鑰匙藏在床頭櫃裏。她做完這一切,站在吊蘭下,瑟瑟發抖。她確實不曾來過。可她確實洞悉這房間的一切。

換了房間,換了床,她還是夢見那女孩。這次,她看清了她的臉,是一張清瘦而陌生的臉。她還聽見女孩說了一句話。說完那句話,一滴淚,從女孩的眼角。緩緩滑下。醒來後,那句話,她卻再也記不得。

這是一種暗示,是一種請求,是冥冥之中的牽引。暮微說。其實,顏色也是這麼認為的,我說過她像暮微,是屬於特別聰明特別能看透的人。

暮微說,夢裏的女孩,也許是眼睛的主人,你得到了她的眼睛,所以現在,你要為她做點事。

是她的靈魂還是她的眼睛呢?哪一樣沒有死?顏色問我。

兩樣都活著。

為什麼?

也許是死不瞑目吧。你猜,下一步,沫沫會怎麼做?

顏色坐在我的對麵,神情嚴肅,死不瞑目?一個女孩,會為了什麼死不瞑目?男人?金錢?生活?如果是男人,是什麼樣的感情呢?像我對嚴厲那樣,又愛又恨?

你那是念念不忘。因為你們都是大活人。

她活著的時候,也是對那個男人念念不忘吧。

你敢肯定就是因為男人嗎?顏女人。

暮微找到路程,捐獻眼角膜的,究竟是誰?什麼原因死亡?

路程說,我也不知道,就算知道了,也不能告訴你,你是知道的。

是的,這是醫生的職業道德。而且,在手術前,捐贈方和受贈方就已和醫院簽好協議,醫院絕不將雙方資料互相透露。

暮微搖路程的肩膀,我們必須要知道!我們要找她!不然,沫沫會完蛋的!

醫生依然冷靜。他說,不要著急,我已經聯係好了心理醫生,也許,那不過她還不適應這世界而產生的幻覺。

如果真是這樣,事情就簡單了。可偏偏不是。

心理醫生對沫沫毫無辦法。暮微坐在黃昏的窗台上,看著鴿子在遠處是鍾樓上盤旋,她說,那個女孩,一定很可憐。被愛或者別的更尖銳的東西,傷得很深。

住在路程父母的舊房子裏,那個女孩,夜夜到沫沫夢裏來。

在床頭櫃最裏邊的角落,沫沫找到一張照片。是一張側臉。小小的鼻梁倔強地挺立著,鼻尖上幾粒雀斑。在陽光下微微發紅。照片背麵,是一行黑色的小字,我21歲的黃昏,裸露在你麵前。海鷗。

是夢中的那一張臉。

沫沫握住照片,赤腳奔出門去,仰頭站在太陽底下。她輕聲說,不管你是誰,我將會按你的指引,幫你完成心願,作為這雙眼睛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