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醫生說,路醫生,我們是同行,所以我誠實地告訴你。我的病人,她很正常,沒有幻覺。
暮微說,如果你毀了沫沫,我會殺了你。
沫沫拉住他的手,這雙她夢想過千百次的手,這雙毫無溫度的手,這雙她以為可以嗬護她的手,她說,救救我們。
路程提供的信息,眼角膜捐獻者,於海鷗。21歲,女。死因,車禍。
從路程父母處找到了這房子前任房客的信息,於海鷗。20左右的女孩。電話已停機。她是一個人住,但路程母親曾在這撞見過一個中年男人。她2個月前就退了房。不知去向。
是同一個人。沫沫說。我的眼睛不會騙我。
在捐贈自願書上的簽字的,是一個叫王軒轅的人。當時的負責人說,這個男人,是被警察帶過來簽字的。說是死者的親屬。
但後來在審理中卻發現,死者和王軒轅沒有任何親屬關係。從法律的角度看,他們隻是肇事者和受害人的關係。
於海鷗,她也沒有親屬。
寫到這裏的時候,窗外開始飄起細細的雪粒,打在枯萎的草坪上,有輕微的美妙的聲響。今天小寒,氣溫零下5度。我忽然想念顏色的水果粥。打電話給她。這女人大白天居然關機。很久,我才想起,小寒也是一個節氣。一個通常被忽略的節氣。但是,顏色,她要過的。和嚴厲一起過。因為中秋節元旦節春節情人節乃至聖誕節,嚴厲都要和自家的老婆孩子一起過。
顏色說,那怕隻是春分處暑白露呢。我不在乎。年底時我會想,呀,我們一起過了二十多個節氣呢。多麼豐盛。多麼幸福。
但是顏色每次說這些話的時候,總是掉眼淚的。
這些節氣,是卑微的。如同她的愛情。
可是親愛的,你又能告訴我,什麼樣的愛情,才是宏大的呢。
還是說沫沫吧。
她和路程去了王軒轅所在的看守所裏,但他拒絕會見任何人。他的罪名是,酒後駕車,故意殺人。關押候審,十日後開庭。而且,對自己的罪名,他供認不諱。警察說,本來早該判了,但他除了認罪,什麼也不肯說,還一直嘟囔,我願意為她償命。
警察很憤憤也很鄙視,這都是什麼鳥人!
末了,警察又嘲笑沫沫和路程,你們也是神經病。
海鷗死在王軒轅的車下。王軒轅捐獻了海鷗的眼角膜。他們不是親屬關係。那這是怎麼回事呢?顏女人。
她終於開機。她開心又大聲地說,笨蛋!肯定是愛人啊!
暮微也有這樣的猜測。
她們拿著王軒轅的照片去找路程的母親,老太太眼睛很好使,她乜斜著眼睛,肯定地說,就是他!就是他!頓了頓,她又說,一看就不是好人,害死人家的閨女。
暮微,沫沫,路程,三個人在於海鷗住過那房子樓下的回廊上,坐成一排。暮微點了一支煙,順便扔給路程一支,她說,她,一定坐在這裏,等過他吧。一定濃烈地愛過吧。可如今,一個已經命歸黃泉,一個即將身陷囹圄。這一定,不是他們愛的初衷吧。
停了片刻,暮微看著沫沫,愛就是艱辛。不知道什麼時候,路程的手,已經輕輕扶在沫沫肩上。
還剩七天了。王軒轅的案子就要開庭。
路程朋友所在的律師事務所,代理了王軒轅的案子。那個朋友手裏,有足夠的證據證明,王軒轅,是故意殺人。
顏色說,親愛的,看到這句話,我想哭。
我問為什麼?
她是自殺的。可他卻認罪伏法。
沫沫也知道,沫沫最清楚了,海鷗在每一個夜裏重複著這個場景。可是,法律,會相信一個與本案沒有一點關係的人的夢境嗎?一對眼角膜,又能說明什麼呢?
路程通過關係,把王軒轅案件的卷宗拷貝了一份回去。
他們把卷宗一張張攤在地板上。兩人盤腿坐在其間,一行一行,逐字逐句地看來。
兩個陌生人的愛情,過往,紛爭,糾纏,一點點呈現出來。
卷宗裏的詞句,都冷漠而公式化。上麵說,於海鷗和王軒轅,是不正當男女關係。於海鷗第三者插足,破壞了別人的婚姻和家庭。
沫沫的心,還沒來得及酸楚,她的眼睛,卻早已不由自主掉下淚來,掉落在紙上,一滴又一滴。沒有人比這雙眼睛更清楚自己的愛情。
這雙眼睛,在冷漠而公式化的詞句背後,看到的,是一個女孩對一個男人勇敢決絕,永不悔改的愛。盡管,是錯的時間,錯的地點,錯的人。
海鷗認識王軒轅那一年,隻有16歲,高中生。她和父親住在這個城市北邊的一間低矮的平房裏。父親是一個送水工。不分四季寒暑,扛著一桶又一桶的純淨水,走向一家又一家。維持父女二人的生活。
王軒轅隻是叫了一桶水。他隻想要一桶水而已。可是這個中年送水工,積勞成疾,加之長期營養不良,他和他肩上的水,在王軒轅麵前一同倒下了。他把他送進醫院,替他掂上治療費,然後打電話給他在學校的女兒。
那個瘦弱的女孩子,嘴唇緊抿,始終一言不發。她似乎要把每一分力氣,都用來麵對這常突如其來的災難。
不知是出於道義,還是同情,王軒轅每天都來醫院看望父女。三天後,父親在醫院去世了。
那天,這個瘦弱的女孩,拒絕所有人的幫忙,自己替父親洗臉,穿衣,剃須。然後背起父親,一步一步向家裏走去。她走得飛快而吃力,她眼裏完全看不見汽車和行人,有幾次差點被汽車撞上。
從人民醫院到城北,大約6公裏。女孩就這麼背著父親走過來了。
她始終沒有掉一滴淚。直到父親下葬。
那片公墓,冷清而荒涼,王軒轅站在離女孩五米遠的地方,垂手靜立。有風吹來,有鳥飛來,花瓣落下來。
這個女孩,這個孤兒,靠在王軒轅的肩上,終於放聲大哭。哭完,她說,眼淚掉下來,父親就離開了。
其實,王軒轅可以不管她的。作為一個陌生人來說,他已經做得夠多。女孩已經十六歲,雖未成年,但也有了生存能力。她不傻不殘,她不會餓死凍死。但她還是個學生,她會輟學,可能墮落,可能受傷,可能被某個男人占盡便宜。
王軒轅,在海鷗父親的墓前,他說,你繼續上學。我會供你的。等你工作了,再還我。
可是先人說得好,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
三十二歲的王軒轅,剛剛做了父親的王軒轅,被這個瘦弱堅強的女孩震撼了。
他供她讀完了高中。海鷗堅持不上大學。她在王軒轅的公司裏,做一個小小的統計員。十八歲以前,海鷗喊王軒轅,叔叔。如今,她喊他,王總。不久後,她就喊他,軒轅。
不是沒有年輕的單身男人可以愛,隻是這個男人是她繼父親之後最親近,最可信賴的人。她也知道,他們是不能相愛的。可在女孩的愛情裏,是沒有隱忍這樣的詞的。她生來就不是一個善於隱忍的人。
青春是一個多麼美好的東西,十八歲的男人喜歡十八歲的女人,二十八歲的男人也喜歡十八歲的女人,三十八歲四十八歲的男人同樣喜歡十八歲的女人。隻要是男人。王軒轅為什麼不可以呢。
他為她租了房子,就是路程父母那一套舊房子。她等他不定時的臨幸。在公司裏,除了眼神的交接,沒有破綻。她在小小的房子裏為他煲湯,女人愛一個男人,總是想寵愛他的胃。她為他買白色的襪子,買白色的底褲。但是他都不能穿走,隻在她的床上,他才完全屬於她的。
她的櫃子裏,總有他的拖鞋。她的廚房裏,有他專用的杯子,她的床上,有他專用的底褲睡衣。她的心裏,有他專有的位置。而他的家,她隻在父親去世那年去過一次,他的妻子看她的眼神,就是簡單兩個字:打發。那幢乳白色的歐式別墅,她永遠不會是女主人。那裏,沒有任何一樣屬於她的東西。
她是他的情人。港灣。臨時住所。他也不會陪她過元旦和春節。或許,連處暑小寒也不過的。
他的底線是,不影響正常的生活。他一直守住了。而她的底線在哪裏呢。她曾經有的,隻是,她自己一次次把它衝破了。
沫沫和路程坐在這一張張寫滿黑字的白紙麵前。難於呼吸。
沫沫發現一頁日記,有些殘缺,是用橫格子筆記本寫的。字跡同照片背後的一樣。
於海鷗寫的。她說,今天,朗朗來看我,她是我唯一可以稱為朋友的人了。她說,喂,海鷗,你這樣可是不成的。現在《婚姻法》有規定的,二奶隻要有了孩子,就是受法律保護的。你這樣,到時候,死了都沒人管!你得為他生一個孩子,保障自己的權益!
她的這句話,忽然讓我清晰的意識到,這個世界,我其實是一無所有的。一無所有!因為我把王軒轅當作了一切。以前認為自己隻有兩條路,要麼離開,開始屬於自己的人生。要麼繼續陷在王軒轅這個空城裏。現在,我知道了,我可以有孩子。
沫沫的眼睛又濕又痛。日記沒有了。據警方資料顯示,是在於海鷗身上找到的。其他的,已經被血染透,看不清楚了。
沫沫說,我猜想,這個想法讓她渾身充滿了力量和希望。她會站在陽台上赤足跳舞,大聲歌唱。
顏色站在我身後,她說,女人,以前你說我像這個故事裏的暮微,但是現在,我怎麼發現自己越來越像於海鷗了呢。臭女人!她順勢摟過我的脖子,我現在懷疑,你在以為我原型去博取讀者的芳心!你在出賣我你在嘲笑我你看不起我你說我是二奶!
我哈哈地笑起來,顏色卻嗚嗚地哭了。
顏色,和於海鷗,從本質上來說,是截然不同的。在敘述這個故事的時候,我很擔心於海鷗。可是這麼多年來,我從不擔心顏色,我們從八歲就認識了,我們的生理周期都是一致的。她會離開嚴厲。她很清楚,三人行的愛情,就像剪刀,石頭,布,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鋒利和軟肋,一起PK,都有受傷的可能。幾輪下來,沒有人能夠安然無恙。
但顏色有複原的能力,她有擅長的工作,收入頗豐,還自己買了房子,她有愛她的父母。還有打死不離的我。
總之,她很強勢,這一點她也是清楚的。隻是她還沒有厭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