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天來得特別遲,走在街上,我總恍惚以為,樹開滿了花,陽光飽滿多汁,風都甜膩。不過,都是錯覺。3月的街頭,冷清而倉促。
找了一天的房子,我和我的箱子都走不動了。肥胖的房東太太說,姑娘,已經是最便宜了!你不樂意就上別處找,隻要有錢,別墅都租得到!
暮色漸濃時候,我站在一條古舊的巷子口。長滿青苔的磚牆上,訂著藍色牌子:百花巷。我大喊,我要租房子!自離開李季,我頭一次這麼大聲。我喊了四聲。
掛著紅燈籠的屋簷下,走出一個老人,他揮著木尺,姑娘,我家有房!跨進燈籠屋簷,一陣布匹香撲麵而來。各色布匹,成衣,半成衣,掛滿了屋子。老人說,這是祖上留下的裁縫鋪。姑娘,你放心,我們是好人。樓上朝南的房間,有床有桌有被褥,100塊錢一個月。
說話間,一個穿白T恤的年輕男人走過來,他說,我來幫你拎。他的眼睛,他的微笑,他的下巴,他的嘴唇,在黃昏室內的光線下,閃耀出難以言表的光芒,而且,他很幹淨。他接過我的箱子時,兩隻手在衣服上搓了又搓。
我的房間,大大的很樸實,窗外一叢芭蕉,幾樹梅花,窗前屋簷下,有燕子在築巢。驀然地,我放下心來,住在這裏,誰也找不到我了吧。李季,律師,銀行,統統見鬼去吧。
剛才的男人出現在窗下,他端了一個瓷碗,裏麵似乎有米粒之類,他一把一把撒在芭蕉葉上。見我疑惑,他解釋道,這樣的話,燕子就不會餓著。
不好意思讚他善良,於是讚梅花,你家的臘梅好香呢。晚飯過後,他竟抱了一束臘梅,站在我的房門口,那臘梅,斜斜地插在一隻簡單的玻璃瓶裏。
片刻,廚房裏,傳來他響亮的唱聲,我愛你,愛著你,就像老鼠愛大米。這歌我本是鄙夷不屑的,可程二唱出來,居然有種質樸的動聽。
不過短短一個黃昏,生活似乎開始顯出美好的跡象來。
新工作很快找到,我上班,加班,穿著黑白灰的衣服來回。
天氣漸暖,裁縫鋪的生意熱鬧起來,每天都有來做春裝的年輕女子。程二也忙著裁剪花步,量尺寸,訂扣子。在我顧不上吃早餐時,他也不會忘了替我裝上蘋果和熟雞蛋。
想起李季,他也會在我的包裏塞蘋果,說,美容,排毒,你要多吃!而程二說,不吃早飯會餓的。
一連幾個晚上我都加班,走出公司時,整棟樓幾乎隻剩下保安。每次他都說,女孩子家家的不要這麼辛苦啊。
第七個加班的晚上,百花巷站,公交車站牌下,站著程二。灰色襯衫和藍色仔褲襯得他很有型,他還帶著一把雨傘。他說,天氣預報說,今天有雨。
第八個晚上,他沒帶傘。他雙手插在褲兜裏,說,巷子裏的路燈壞了。
第九個晚上,他說,路燈還沒有修好。
後來,他什麼也不說了。他就是等著我,陪我回去。他總是跟著我的步伐,我快他就快我慢他就慢。他還會要求替我拿包包。白色的小包被他挎在肩上,滑稽而有趣。他會學路過的女孩子,拎在手裏,左邊甩甩,右邊甩甩。
再後來,我不加班的日子,我會提前打電話給他,程二,我今天不加班,要回來吃飯。他就在電話那頭,很高興地說,好!要不要吃蝦?要不要吃帶魚?要不要吃牛肉?
有時,五點的陽光裏,他也等在站牌下,也會要求替我拿包包,左邊甩甩,右邊甩甩。
那天,他甩著包包走進百花巷時,一群放學的孩子邊跑邊喊:傻子要娶媳婦了!傻子要娶媳婦了!我擔心他會難堪,沒料到自己卻先難過起來。我難於呼吸,難於邁步,我渾身發抖。程二卻樂嗬嗬地,繼續左邊甩甩,右邊甩甩。
我問程二,為什麼對我這麼好。他小聲說,因為我喜歡你。
我假裝不明白,問,喜歡是什麼意思呢?
他答,喜歡就是想對你好。
李季還是打電話來了。他說,路小岩你究竟幾時回來?他的語氣,不像乞求。我說,什麼叫回來?那不是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