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1999年,星光馬戲團(1 / 3)

有的人相愛,開始時候很淡,就像茉莉花的花苞,細細弱弱,渺渺茫茫,看不清模樣,等綻放開來,卻馥鬱芬芳沁人心脾,即使凋落,也有雋永完美的收場;有的人相愛,開始時候華美濃烈,就像夜空的煙花,蓬蓬盛放,絢極一時,散去時,卻隻剩一地冰冷的紙屑煙灰,徒然令人悵然神傷;而有的人相愛,則像盛開於野地裏的彼岸花,花開時,不見葉,葉茂時,沒有花,花葉永遠無緣相見,像有些相愛的人們,生生相錯;展小顏說,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故事。每一場相愛都不同。

是的,比如,我愛著北山,展小顏也愛著北山,北山曾愛過展小顏,後來他又愛過我,但這些愛,都無法雷同,無法比較。

所以,展小顏說,桃子,其實無法說清楚,我愛北山多一些,還是你愛他多一些。反之,亦然。

展小顏額頭飽滿,鼻子挺拔,嘴巴小巧,笑起來的時候也四平八穩,她有智慧,有涵養,有氣質。用身邊同學的話來說就是,展小顏,是一朵太陽花,健康,明媚,美麗,向上,是美的化身。

在星光馬戲團來鳳城之前,我對她,對她的美,是懷有嫉妒和敵意的。我愛耍小聰明,愛鑽牛角尖,性格張揚,喜歡打扮,追逐熱鬧,尖銳直接,愛憎分明,最看不慣展小顏那副故做優雅淑女的姿態。

從13歲和她同班,到17歲,我和她就被同學老師放在一起,比來比去,評來評去。實際上,我們卻又如此迥然不同。唯一的相同之處是:成績優異,各有所長,並與對方暗暗抗衡,誓不兩立。

17歲的夏天,星光馬戲團來到了鳳城。誰都沒有想到,在一場熱鬧喧嚷的馬戲表演過後,展小顏和我,就像兩匹紅色的小馬駒,不由自主地,朝同一個方向,執力狂奔,把花朵和樹木,青春和同伴,都遠遠地拋在了身後。

鳳城很小很潔淨,街道上種滿了鳳凰花,火紅的花朵一簇簇盛開在嫩綠的羽毛樹葉間,張揚又安靜,從交錯的縫隙裏望出去,是高遠湛藍的天空。一切都很美。

17歲夏天的黃昏,露天廣場的鳳凰樹下,幾輛卡車帶來一個馬戲團,他們在鳳凰樹下拉起灰色帷幔,貼出大幅海報。一張褪色的海報上,一個黝黑少年牽著一隻小熊。少年有一張棱角分明的臉,俊朗,平淡,沒有表情。惟有他的眼神,很生動,帶點迷茫,帶點眷念,帶點惆悵。

令人驚異的是,小熊的眼神和表情,和少年一模一樣。

幾片花瓣掉落下來,沿著海報,滑落地麵。我被他們的眼神和表情擊中了,仿佛晴空裏閃過一道閃電,直逼心底。

首場表演在第二天黃昏開始,我早早買票鑽進帷幔,站在人群的最前方。音樂聲咚咚鏘鏘響起,少年牽著熊出場。白襯衫,藍褲子,清瘦幹淨。一條鐵鏈,握在手中,另一頭,係在熊的脖子上。

表演很普通,黑熊踩皮球。就是在皮球上放厚木板,熊踩在木板上,隨著球的滾動晃來晃去,保持平衡,其間種種憨態和勇敢,逗人發笑。少年牽著繩索,隨著熊的移動走來走去,並對熊發出口令,熊笨拙而費力地表演,少年也努力活躍氣氛,掌聲和歡笑一陣接一陣。

我想起海報上的眼神,泛起心酸,差點掉下淚來。

少年胸前的白襯衫,已汗濕了一大片。他一直在努力地笑,取悅觀眾,但在他牽著熊轉身的一刹那,他鬆弛了表情,垂下了眼簾,眼底裏曾擊中過我的悵惘憂傷,“騰”地浮了起來。

我跑到舞台後邊,少年正坐在地上休息,小熊坐在他身邊,他們依偎在一起。

我正在想,我該怎麼做呢?走上去搭訕?說我很喜歡你和你的熊?或者轉身離開,並理智地安慰自己,他和他的熊,不過隻是路過罷了,縱然他有著那樣直逼我心底的眼神,又如何?

忽然,我後麵跑過來一個人,她跑過去,隔著鐵柵欄,喊,北山!你是不是北山!

是展小顏。

少年抬起頭來,臉上的表情,驚訝,迷惑,驚喜,他跑過來,隔著柵欄握住了展小顏的手,你是展小顏!

我撇撇嘴,轉身離開。

馬戲團在黃昏表演,上午和午後都有馴獸獅牽著動物們在廣場附近溜達,等著將動物們出租給行人合影。有駱駝、斑馬、猴子、鬣狗,動物們都很瘦,都係著鐵鏈子,都在馴獸師的皮鞭下強顏歡笑。

在一顆花開滿枝的鳳凰樹下,我碰到了北山和他的熊。

北山靠在樹上抽煙,小熊一直學人站立著,朝路人揮動前爪。北山拍拍它的頭,說,休息一下吧。小熊便放下前腿坐了下來。一個穿馬夾的中年人走過來,他奪過北山手裏的鞭子就朝小熊揮過去,小熊慌忙站起來,抬起前腿,連連躲閃。中年人朝北山吼,你們都守規矩點!要死不活的誰肯來照相!賺不到錢老子把它宰了賣熊皮!

北山沒有說話,隻是咬緊了牙齒,臉上繃起一條條肌肉。

烈日當空,知了聒噪。

我買了兩瓶礦泉水遞給北山,我笨笨地說,熊一定渴了。

中年人走遠。北山擰開礦泉水,喊了一聲,小黑!小熊立刻走過來,放下前腿,仰起頭,張開了嘴巴。北山的表情變得溫柔,他舉起水,一點點地倒給熊喝。熊喝完水,又抬起前腿,朝路人揮爪。北山不忍心看它,把目光投向頭頂的鳳凰樹。

良久,北山才扭過頭對我說,昨天我就看到了你,和你的眼睛。謝謝你。他看我的時候,眼裏有一抹異彩,水草般掠過。

一頂淡藍色的太陽傘慢慢移了過來,展小顏。她臉上一如既往地泛著故作淑女的微笑,她說,呀,桃子,是你!我來介紹一下,這是我的同學桃子,這是我的小夥伴北山。

我一屁股坐在了樹下的石凳上,展小顏也不矜持,她收了傘,拿出手絹彈了彈石凳上的灰,側身坐下。她問北山,你考慮好了嗎?我爸媽要你晚上去我家吃飯。他們也很想念你。

北山摸了摸小熊的頭,低聲說,我不能離開小黑。但我今天晚上會去你家。放心吧。

展小顏拉過我的手,桃子,你也一起來吧。

展小顏就是這樣虛偽,對任何人都親切大方,包括她明顯看不順眼的我。換在平日,我肯定會說,不好意思,我今天沒空。但今天,我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我想知道,北山和展小顏,究竟有什麼樣的舊故事。

展小顏當然不笨,實際上她聰明絕頂。她拉起我,說,走吧,我知道你好奇。在人工湖邊的樹蔭裏,我和展小顏並排坐在堤岸上,雙腿垂掛湖麵,望著一群水鳥遊來遊去。

我對她,還沒有如此心平氣和過,而她對我,也扔掉了麵具式的微笑,陷入了回憶。

展小顏和北山從小就住在一個院子裏,他大她一歲。他是棄嬰,他的奶奶在北山挖草藥時把他抱回來的。所以,奶奶就順口叫他北山。北山11歲那年,奶奶去世了。奶奶在國外的女兒回來領了骨灰就走了,根本不管北山。鄰居們勸北山去福利院,但北山不肯,他抓著奶奶睡過的床不放手。

誰也沒有辦法,隻好依了他。

從那時起,他變得孤僻,沉默,他和螞蟻說話,和小貓小狗說話,和花花草草說話,也和自己說話,就是不肯和人說話。鄰居們隻能關心到他的溫飽,卻沒耐心去傾聽他究竟和花花草草都說了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