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1999年,星光馬戲團(2 / 3)

隻有展小顏。

她還是跟著他,他躲在草叢裏沉默,她就在一旁陪著他。他和螞蟻們說話,她就在一旁坐著聽。沒有人願意和帶著青蛙蝌蚪去上課的北山同桌,展小顏就主動坐到他身邊。展小顏的家境不錯,父母都很善良,對北山也很照顧。

展小顏發育早,比同齡的女孩豐滿成熟,加上長得漂亮,同學們就造謠說她和北山在戀愛,還說北山是展小顏父母欽定的小女婿。愛女心切吧,父母也開始明裏暗裏提防著,生怕展小顏做錯了事。

北山覺察到了,他不再搭理展小顏,也不再去她家。他也不再和花花草草說話了,而是和一幫小混混裹在一起,逃學,打架,抽煙,睡大街,成了大家厭棄的問題少年。

展小顏13歲的夏天,也就是她轉學到鳳城來之前的夏天,那個晚上,從老師家補習出來,在一條小巷子裏,她被一個男孩抱住了,幸好去接她的媽媽及時趕到,男孩才逃走。

天太黑,她沒看清那個人的臉,但那個影子很像北山。而且,第二天,北山就不見了,再也沒有回來。父母便順理成章地認為,那個人就是北山,他畏懼逃跑了。

展小顏撿起一粒小石子扔進湖裏,說,那個人不是北山,因為,她停了停,才說道,我們曾經擁抱過,他身上的氣息,很特別,像薑花,辛辣中帶點淡香。無論在什麼情況下,我都能辨認出來。

展小顏家的晚餐很豐盛,氣氛卻詭異。展母問北山,北山啊,當年為什麼一聲不吭就走了啊?她聲音很溫和,但卻聽來不甚舒服。

北山輕輕地答,當時幼稚,不知好歹,一時衝動,跟人打架,把人家打傷了,就隻好跑了。後來就遇到馬戲團招人,我就去了,就一直幹到現在。

展母聽了,看了一眼展小顏,才又輕聲問,那年在巷子裏,欺負我們小顏的人,真不是你嗎?

北山也看了一眼展小顏,淡淡地答,不是。

展母鬆了口氣,她夾起一塊雞腿,放在北山碗裏,說,你奶奶在時,對我們有恩,本來想拉扯著你,讓你多上點學,但是沒想到,唉!過去的就不提了,我們幫你聯係一個技校,你去學點技術,好不好?

北山站起來,鞠了躬,說,謝謝你們的好意。但我現在生活得很好,也滿了18歲了,能完全獨立了。

展小顏一聽就急了,我說過,她總是裝淑女,從來不會臉紅脖子粗,但今天她卻頻頻失態出岔子,她一把就抓住了北山的胳膊,不行!我再不會放你走!

北山說,對不起,我要先回去了,小黑在等我。

我也站起來告辭。

展小顏站起來,想送送我們,但被一隻手用力摁住了頭,我們還沒走到樓梯口,門就“哐鐺”一聲合上了。

北山在街道上飛快地走,腳步聲“噔噔噔噔”,仿佛腳底下灌滿了風。我也加快步伐,但他卻走得更快了,趕了一段,我停下來喘了喘氣,索性開始小跑,我的腳步倉促而淩亂,但我還是無法趕上他,不能走在他身邊與他並肩而行。

任憑我如何努力,就是不能夠。

北山停了下來。他站在路燈下等我,他說,你為什麼總跟著我?

我望著他,盡量克製自己的喘氣,說,我喜歡你……想想我又補充道,還有你的熊。

他笑了,等我走近,他說,你還小,應該好好讀書,享受你的青春年華。我想爭辯,他卻不容分說地把手指輕輕豎在我的嘴唇邊,你我的世界,並無交錯,桃子,你有你的萬紫千紅,我有我的黑白灰藍,它們各不相幹。還有,明天晚上,我們就要走了,去另一個城市。

我走近他,低下頭,不說話。忽然間,燈影閃爍,一陣辛辣淡香幽幽而來。我抬起頭,大膽而莽撞地說,抱我一下,可以嗎?

他走近一步,張開了臂膀。他的擁抱很輕,很溫柔,不唐突,沒有絲毫輕薄。我甚至還沒感覺到他的體溫,他就已經放開,他扶住我的肩說,再見,鳳凰花一樣美麗的姑娘。

他大步跑開,已走出很遠。我還留在燈影裏,留戀著他的氣息,辛辣中帶點淡香,氣味凜冽。薑花香。這就是展小顏描述過的,化為灰燼她都能辨認的,令她刻骨銘心的氣息。即使驕傲優雅如她,即使才貌雙全如她,即使聰慧淡定如她。

我們是彼此的對立麵,假想敵,處處與對方為難。

我以為,隻要我抓住一個契機,一把利刃,隻要我成功,她便會跌落懸崖,這幾年的交鋒便能分出勝負。

第二天,我收拾了幾件衣服,帶著所有的零花錢,給家裏留了紙條說我要去同學家玩幾天。我定了定神,深深呼吸,在天黑時躲進了馬戲團放道具的小卡車裏。

小卡車跟在載著動物們和馴獸師們的大卡車後麵,駛出了鳳城,駛進茫茫黑夜。

不知顛簸了多久,車廂另一頭傳來悉索聲。我縮緊身子,屏住呼吸。一束亮光掃過來,是一隻手電,手電後方的亮光裏,是一張滲滿汗珠的粉紅的臉。

展小顏!

展小顏說,我要勸他回去,去讀書,跟我們一起生活,我不想再讓他走,我知道這需要時間,我有耐心我會努力。她一直都是誌在必得信心滿滿的姑娘,對任何事。這次,她也不例外。

我挑釁地說,我隻想跟他一起流浪流浪,我的目標比你更容易達到,你說呢。

她笑了,如果我是妄想,那你也好不到哪裏去。

但無論如何,我們都已經是一根藤上的兩隻瓜。

車子在半夜抵達另一個城市。

動物們留在卡車裏睡覺,人們都去休息。等周圍安靜下來時,我們才從車廂裏爬出來,跳到地上。也是一個露天廣場,路燈孤寂冷清,映照著模糊的樹。廣場對麵是明亮冷清的街道,高樓大廈,車輛稀疏。

我們不自覺地拉起了手,慢慢向對麵走去。

身後傳來開關鐵籠的聲音,動物的哈欠聲,輕輕的腳步聲,鐵鏈的嗦嗦聲。我們一齊回頭,北山和小黑,立在一團陰影裏。

不等我們說話,北山就開了口,他說,小顏,桃子,你們先跟我來,明天乖乖回去。我要帶小黑走。

我們找到一家小旅館,小黑把服務員嚇了一個哆嗦。好說歹說,她才同意將小黑鎖在廚房後麵院子裏的石榴樹下。我們開了一間房,兩張床,我和展小顏睡一張,北山睡一張。

北山對展小顏說,謝謝你陪伴我那麼多年,但現在的我,已不再是那個北山。

北山對我說,我會一直記得你。

北山把雙手枕在腦後,呼了一口氣,說,現在,小黑是我的唯一,這幾年我們一直在馬戲團相依為命,它吃不飽,沒自由,常挨打,賺來的錢都肥了老板的腰包。我要帶它走,過自由生活。

很久,大家都不再說話。風吹起窗簾,在微薄的月色裏輕輕晃動。

展小顏背對著我,輕聲問,明天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