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答,跟他走,你呢。
她說,我也是。
她此行的目的其實已接近失敗,但她不打算放棄。因為這次她的堅持,不為北山,而是為我,她要與我較量,就像昨天的我。相反,在這個晚上,在北山帶著熊出走的晚上,我清晰地感覺到,我要跟著北山走一段路,這種願望,已經變得明確純粹,隻為他的眼神,小黑的眼神,不再關展小顏什麼事。
看吧,人生就是這樣差錯,有人偃旗息鼓,而有人要卷土重來。所謂戰爭,不過如此。
清晨醒來,陽光已經撲窗戶,灑了我一身。
對麵的床上,被子枕頭疊得整齊,北山不見了。我推醒展小顏,她也慌了,跑到後院一看,熊也沒有了。服務員說,天還沒亮,那個男孩就帶著熊走了。讓我轉告你們,快回去吧,不要去找他,他會好好的。
我們跑去汽車站,火車站,問了一個又一個的人,都說沒有看見一個牽著熊的男孩,露天廣場上,星光馬戲團的帷幔拉了起來,馴售師們牽著他們的猴子駱駝繼續走來走去招攬行人。
依舊沒有北山的消息。馬戲團也貼出啟事,尋找失蹤的馴獸師和熊。馬戲團又一次向下一個城市出發的清晨,我們和馬戲團都對北山和熊死了心。
我們坐上午的火車回去,連日來的奔走和尋找,展小顏已經疲憊不堪,她一上車睡了過去。我靠在窗邊,看著遠處金色的稻田,近處鐵軌旁不知名的花。
火車路過一個又一個小站,在一個山凹裏,遠處灌木叢中的一條小路上,一個少年,牽著一頭熊,在烈日下慢慢地走。
沒有叫醒展小顏,我在前方的小站下了車,沿著鐵軌往回走。追上北山的時候,他正和小黑躺在灌木叢中睡覺,一樣的姿勢,一樣的憨態。
我在他們身邊坐下,掐了一片樹葉,放在嘴裏,悠悠地吹了起來。北山醒了,睜看眼看見是我,眼底裏的異彩又浮上來,他站起來,拍了拍小黑,說,走吧,天黑前我們得趕到栗子鎮。
小黑瘦了,背凹下去,肋骨凸出來。左後腿紅腫著,一瘸一拐。
這幾天,北山帶著小黑藏在郊區民房裏。他原打算,等馬戲團走了,他就租間房子,把小黑養起來,自己出去找工作。可小黑病了,先是左腿紅腫,後來不肯吃東西。按經驗買了藥給它吃,也不見效。聽說栗子鎮靠近森林,有老獵人會給熊治病,所以帶小黑去試試。本來租了輛卡車去,可司機隻肯送到這裏,讓他們自己抄山路過去。
這條山路並不長,隻有一段和鐵路遙遙相望,沒想到,卻被我看見了,也隻是貪睡了一覺,卻被我追上。
北山說著說著笑了,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緣分嗎?真拿你沒辦法。
栗子鎮到了。會給熊治病的老獵人也找到了,老獵人抓了草藥在爐上熬著,用藥酒給小黑揉腿。他聽北山講完來由,沉思了一會,說,你最好還是把它送回馬戲團去,不然,恐怕會害了它。這後邊的森林裏,也很少看到熊了。
北山搖頭,我剛到馬戲團時,14歲,小黑還是熊崽,我就跟著老馴獸師馴它,我們都挨了不少皮鞭子。
老獵人歎口氣,馬戲團的動物是這樣,動物園裏的動物也是這樣,隻要被人養起來,就要工作,哪能都像熊貓那麼珍貴呢。若是放到森林裏,它也活不長,它習慣了被飼養,已經沒有自己捕食的能力了。
老獵人又問,這幾年不都熬過來了麼?已經習慣了啊。
北山卻轉過頭,看著我說,我以為我麻木了,小黑也麻木了,可那天在表演時,我看到你眼裏一直有淚水,我看到了你的心疼,你的同情,你讓我感激,也讓我羞愧,讓我意識到,小黑的生活有多麼可悲,自己又有多麼殘忍。
被閃電直擊心底的震撼再次襲來,我無言。
我的零花錢快花完了,北山也沒多少積蓄。小黑漸漸康複,需要大量的食物,北山一時也不能找到工作。
我們帶小黑去散步時,小黑走到人多的地方,就自動抬起前腿,朝行人揮抓致意。北山懂它的意思,它想跟人照相,想像以往一樣,賺錢養活自己。它的腿還沒有好,它站得顫顫巍巍搖搖晃晃。北山命令它放下,它也不肯。
果然有人要跟小黑照相,北山不願。老獵人勸他說,熊得吃東西啊,你也得吃,等它康複了,就帶它走吧,看是回馬戲團還是怎麼樣。這鎮上很多人,以前都獵過熊,現在還有人倒賣熊皮。
我們在栗子鎮呆了半個多月,小黑一邊治病一邊工作,照相換來的錢北山都存了起來。其間我打了一個電話回家,我媽一聽到我的聲音就哭了,這麼多年,我從來沒聽到她那麼傷心激動地哭過。她說,我跟你爸,找你都找瘋了。
我還問過北山,你說你打架逃走然後進馬戲團是怎麼回事啊。北山說,你不許告訴展小顏。
在北山決定帶小黑走的晚上,我也決定回家了,有些成長,有些執著,經曆過,也就釋然了。北山想好了,他要帶小黑去流浪,小黑願意工作,就工作,等它老了,他就養它。至少,它不用在皮鞭下工作,它是自由的。
我們找了一輛出租的卡車,把小黑放進車箱,我和北山坐進駕駛室。車子快到市區時,路過一個加油站。司機說,你們先下去,我去加油。
我們跳下車來,車子卻沒有停下,而是加速逃跑了。
北山大吼一聲,追了上去。他跑得那麼快那麼快,仿佛腳底下生著一股疾風,他一直跑一直跑,我也跟在後麵一直跑一直跑。他沒有像上次一樣,停下來等我,隻是回頭看著我,一邊跑一邊喊,桃子!你回家去!你要平安回家去!我會一直記得你!再見!
他離我越來越遠,越來越遠,我跌倒時,他已不見了蹤影。
是的,就在7月末的烈日下,在上午11點過的馬路上,一輛陌生的卡車,載走了小黑,卷起大片塵土,北山在塵土裏,拚命追逐,我也跟在後麵,拚命追趕,可我沒能追上他,我耗盡全身力氣,跌倒在滾燙的路麵上。
一朵烏雲飄過來,天,好像要下雨。
我再也沒有見過北山和小黑,也沒有了他們的消息。
展小顏和我,都在回家後大病一場。病好後,她學會了齜牙咧嘴,我學會了淡淡的笑。她說,桃子,這幾年來,我一直以為你在跟我過不去,我也在跟你過不去,其實,我們隻是跟自己過不去,處處在與自己為難。
我還是忍不住告訴了展小顏,北山當年打傷的那個人,就是在小巷子裏欺負她的那一個,那人逃脫口,並不覺得可恥害怕,而是說出來炫耀,北山當場就把他的胳膊打折了。
她聽了,緊緊地擁抱了我。
我知道,這一刻,我們的嗅覺記憶裏,都升騰起了薑花凜冽溫暖的辛辣香氣。(完)愛人送的戒指,是愛情,是承諾,是以身相許,是今生今世的不離不棄。幸福的,戴在無名指,隱忍的,掛在脖子上。今生今世,我卻無緣與你在一起,無法兌現我們的愛情,所以,我把它吞了下去,靜待來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