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他”是誰?沙棗的丈夫?

告訴小存時,我掙紮了很久。他們有過孩子,然後沒了。當時的小存一定心痛難當,同樣殘忍的痛苦,怎麼忍心再讓他經曆一次?

還是告訴他了。他呆了半天,才說,如果我真的有一個孩子,我一定會好好愛它。

我們去了第三人民醫院。去查那一天到醫院做人流的叫沙棗的人。真的查到了。但是除了姓名,沒有其他任何資料。小存的醫生提醒我們,去找找當時為沙棗做手術的醫生。那是一個戴眼鏡的優雅的女人。她竟認得小存!

原來那天,小存還是去醫院了。但剛到病房門口,就被幾個男人衝上去一頓拳打腳踢。沙棗,就是她的病人,被一個精瘦的中年人接走了。而且,她說,因為沙棗在手術前後都曾遭受暴力,所以身體情況很不好,那個男人曾打電話求她上門診治。

我們是在走廊裏說的。人來人往,但此刻,除了醫生緩緩的敘述,我隻聽得見三人的呼吸和心跳。我有一種走到悲傷盡頭的感覺。心痛,頭暈,預感不詳。

我們按醫生的指點去了沙棗的家。一路上,我緊張得直冒冷汗,小存緊緊握住我的手,小果,不要替我擔心,其實,我現在有種錯覺,我總以為,我們是一起去看望朋友。是走親戚,串門。頓了頓他又強調,真的。

是一幢老式的房子,裸露的紅色磚牆被太陽曬得滾燙。牆上都爬滿了爬山虎,空調的外掛機,正滴滴噠噠滴著水。三樓,按門鈴,直到我的手都酸了,也沒有人應。驚擾了隔壁的老太太,她衝我們喊,裏麵沒人。人呢。退房了,這是我房子,半年前就退租了。不過我這裏有租房人的電話。

電話裏,是一個男人。聲音沙啞而粗暴,沙棗?那個婊子嗎?不知道!……她死了!……愛信不信,老子花錢包她,她竟然背著老子勾搭小白臉,要不是她死了我早把那小白臉拉出來剁了!……別來煩我!我現在要去接兒子老婆回家!……那你們去沙棗鎮她老家找找,開中藥鋪的!……臭婊子……他罵罵咧咧地掛了電話。

沙棗死了,死了?我不信,我寧願相信這個“死”同“婊子”一樣,僅是一個詛咒的字眼,肮髒的語氣詞。

但是小存,他冷靜地說,也許她真的死了。不然,我怎會一點記不起我們的過去。

沙棗鎮很遠,有一百多公裏。進入鎮子,迎麵而來的,一片一片,全是沙棗林。

青石板街,木板房,青苔在牆上蔓延。藥鋪裏,是個老人。從老花鏡的後麵仔細打量我們,小存?你又來看沙棗了麼,不是叫你別來了麼……這個討債鬼,死丫頭……死了還纏人……老人渾濁的眼淚像一條蟲子,在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爬行。他用鬆樹皮一樣的手,吃力地拭擦著。

沙棗18歲就進了城。老人說著,打開沙棗曾住過房間,有個女孩,曾在這裏生活了18年。桌子上,是一個大大的像框,精致美麗,放的,不是放遺像。而是一楨婚紗照。

一個女孩,臉上盛開了大片燦爛的幸福,眉心一粒小小的痣,熠熠生輝。她的手,被一個男人握在手心裏,無名指上,是那枚我從未見過的戒指,藍色的戒指。那個男人,是小存。

小存已是淚流滿麵。

照片後麵,是一堵褐色的牆,有用刀子深深刻進去的幾行字:你送的戒指,是愛情,是承諾,是以身相許,是今生今世的不離不棄。但是,今生今世,我卻無緣與你在一起,無法兌現我們的愛情,所以,我把戒指吞了下去,靜待來世。

沙棗去世時,小存就趕來了。他當時不哭也不說話,我就覺得奇怪,沒想到竟然這樣了。老人顫巍巍地說。這樣也好,徹底忘記才能重新開始。

回來後,小存還是什麼也想不起。有一塊神奇的橡皮擦,把這段傷痛擦地幹幹淨淨。但是,他卻能重新記憶,記得從現在開始的每一秒。

他說,這幾個月來,我像在做夢,你就是沙棗,我們一起,經曆了愛情,離別,和生死。而醒來時,你卻還在我身邊,那麼鮮活,觸手可及,從不曾離開。我好慶幸。所以,陳小果,我想我應該好好珍惜你。

寫完這個故事,我們就要一起出門,買油漆,買被子,買家具,五顏六色的,要換下這間屋子裏沉積了太多悲傷故事的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