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小時出現在槐樹灣的時候,是五月,槐花漫天飛揚。周一發現,她的發梢上,粘著槐花,槐花上,停著一隻蜜蜂。
路小時做自我介紹的時候,蜜蜂忽然從發梢飛起,在她頭頂上轉圈。男生哄笑,女生尖叫。路小時紅了臉,不知所措。周一站起來,脫掉襯衣,一張一撲,蜜蜂飛走了。
老師說,路小時,你就坐周一旁邊吧。
路小時剛坐下來,周一就聞到一陣香氣,像槐花,像蜂蜜,又都不是。這奇異的香氣,讓周一的心撲騰撲騰直跳,咕嚕一下,便冒出一顆濕漉漉的小蘑菇來。
那天放學,他跟蹤了路小時。
路小時一個人,沿著鐵軌,走進了槐樹林,走進了一座臨時搭建鐵皮屋子。屋子前麵,擺放著一排排整齊的木箱,無數的蜜蜂飛來飛去。
原來,路小時一家是趕花人。每年這個時候,都有火車,載著一箱一箱的蜜蜂,載著趕花人,從遠方奔來,趕這裏的槐花。他們要在這裏度過春天和夏天。
周一靠著一棵老槐樹坐了下來,並吸了一支煙。這年春天,他剛學會吸煙。吸完煙他做了一個決定,每天悄悄送路小時回家。
路小時跟班上所有女生都不一樣,她仿佛是來自山野的精靈,帶著清晨露珠般的氣息。她的光氣息,引起了許多男生的注意。周一曾看到男生往她的書包裏塞信塞東西。還有一個男生,每天在鐵軌旁等她,手裏捧一束不知名的花。周一認得他,他叫羅子文,高三的,仗著父親是什麼局長,在學校內外都為所欲為。
那天,放學很晚,下過一點小雨。羅子文在鐵路上擋住了路小時,嘴巴急切地張合,說的什麼聽不清楚。但路小時聲音特別大,她說,不。一連說了四聲,羅子文一把拽過路小時,往自己的懷裏拽,路小時憤怒而絕望地喊,放開!鐵軌空曠,四下無人。路小時像一隻小雞,被羅子文摁在懷裏。
周一扔掉書包,撿起一塊板磚衝了過去。
羅子文的頭被砸出一個洞,他的父親帶著他到校長室,怒氣衝衝,把桌子拍得震天響。
後來,周一,留校察看,路小時,警告處分。而羅子文,晃著他裹著紗布的腦袋,繼續為所欲為。
周一不後悔,他成績不好,升學無望。但他很內疚,他連累了路小時,他寫紙條給路小時,黑色的墨水,白色的紙,對不起,但我不得不這麼做。
路小時握住紙條,給他一個燦爛的笑,晚上來我家吧,和我一起過生日,吃我爸做的蜂蜜蛋糕。
生日晚餐是在大槐樹下舉行的,樹下擺了一張桌子。桌子中央,就是路小時所謂的蜂蜜蛋糕。其實,那隻是大饅頭,表皮被砸成了燦燦的金黃,還用一些花瓣做了裝飾。路小時揚起臉,朝周一笑,這是爸爸特意為我做的。雖然每個生日我都希望下一個生日能有真正的蜂蜜蛋糕,但每次爸爸端出這個來,我還是很開心。
那夜,在槐樹林裏,周一吃了好多蜂蜜饅頭,饅頭裏,揉進了槐花蜜,跟路小時身上的香,一模一樣。他心裏的小蘑菇突突地往上竄。
他們去鐵軌上散步。他們離得很近,近到彼此的身體間容不下一隻手。於是他們的手就碰到一起了,大的握住了小的。走了很遠,路小時說,明天,我們就要走了。
周一的手緊了緊,他手心裏的汗,浸濕了路小時的手。
不過,明年,我們還會來的。
周一有許多話,在喉嚨裏左衝右突,說不出來。最後他憋足了勁,路小時,你的下一個生日,我做蜂蜜蛋糕給你吃。
路小時走後,槐花謝了。但周一還是常常來槐樹林,他常常坐在小屋前,想像槐花掛滿枝椏的繁盛。那時,路小時就要回來了。可槐樹還沒能長出花枝,卻來了一支施工隊。他們砍倒槐樹,掀掉鐵皮屋子。掀路小時家小屋的時候,周一死死擋在屋子前。這是一個十七歲的少年,所能做到的極至。
後來,好心的路人在鐵軌旁發現了周一,他已渾身是血。頭上,腿上,胳膊上,都受了傷。他不肯讓他們掀屋子,他們就揍他,拖他,踢他。
他在醫院住了一個多月。父母與施工隊所屬單位打了一場官司,父母贏了。可周一再也不能回學校了。他說,我要去學做點心。
那個夏天,他還是每天傍晚都去以前的教室,有時一天去兩次,可他再沒看到路小時。
周一學了三年的點心製作,然後去幫蛋糕店打了兩年工。他用心而且用力,法式麵包,意大利糕點,中國傳統點心,他都做得很棒。可他最喜歡做的,還是蜂蜜蛋糕,真正的蜂蜜蛋糕,各式各樣,各種花色和口味的蜂蜜蛋糕。
那片槐樹林,如今已變成了一片商業區,高樓林立,經濟發達。周一用所有的積蓄在這裏開了一家蛋糕店。店名就叫,帶著蜂蜜蛋糕等你。
周圍寫字樓裏白領們都愛來買他的蛋糕。她們穿著漂亮的衣裳,自信滿滿,光彩照人。路小時應該大學畢業了吧。她應該比她們還要美麗吧。可這麼想的時候,周一神色黯然,這麼優秀的路小時,怎麼還會記得他呢,就算記得,她會了解他這麼多年的期盼嗎,就算了解,她會接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