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猶是春閨夢裏人(1 / 3)

那年,我15歲,紮著馬尾辮,穿著一件臃腫的黃襯衫,站在新學校的操場上,花紅柳綠的隊伍裏,我分明感到自己的不合時宜。

一群高年級男生聚在槐樹下,指點新生,飛揚唾沫。一個男生說,看看這些土氣的丫頭吧,不久就會學著追趕時髦愛慕虛榮了。喏,還有那個,穿黃襯衫的馬尾丫頭。

幾道目光齊齊射在我背上,我窘迫難堪。忽然,一個聲音說,我保證,她不會。她是那種不卑不亢,坦然自若的女孩。那語氣裏,既肯定又讚許。我像獲得赦免一般,挺直了身子紅了臉。我猜,他看我的時候,應該有滿眼的欣賞。

但其實,我是一個自卑怪。

我有一對葛郎台式的父母,他們幾乎不曾操心過我的身高體重應該穿什麼樣的衣服。我所穿的,都是母親搜羅而來的舊衣褲。它們顏色古怪,式樣醜陋,罩在我身上,就像一層厚厚的灰塵,蒙在一具瓷器之上。

身體像春天的麥田一樣漸漸飽滿時,我開始為這些灰蒙蒙的衣服感到尷尬羞愧,它們幾乎成了我的心病。像我這樣灰頭土臉毫無光彩的丫頭,蘇長信居然也看到了我可能存在的不卑不亢,坦然自若。蘇長信,為了不辜負你的眼光和讚許,我發誓,我一定要,不卑不亢,坦然自若。

後來的3年,我一直穿著校服,雖然它們既不漂亮也不修身。如果沒有蘇長信,我很可能像其他女孩一樣,想盡辦法爭奇鬥豔或者,因為無法可想就瑟縮在校服裏繼續做自卑怪。

蘇長信,就是因為你那句話,我愛上了你。盡管那時我看你一眼都不敢,根本不知道你的眉目神情是何許模樣。

沒多久,學校裏開始流行這樣的句子:蘇長信喜歡於小落。

可蘇長信,既沒有給我寫過情書也沒有送過禮物,更別提親自開口表白。我惆悵地懷疑,這不過是八卦者們集體製造的一起緋聞罷了,蘇長信畢竟是氣質昭然成績優異且家境優越的男孩,他的引人矚目和我的灰頭土臉根本毫不搭調,如果說他喜歡我,那真是很有噱頭呢。

冬日周末午後,我在語音室裏背英語。一個男生輕手輕腳來我身邊坐下。就在我已經忽略掉他時,我聽到了輕微的啜泣。

他說,我剛剛讀到一首詩,她愛的男人,已經戰死,變成一堆白骨了,可她還在等,她夢見他的樣子,依然是舊時她心愛的模樣。

這個聲音,我已熟悉到透徹。眼前皮膚健康黝黑,眼睛濕潤清澈的男生,竟是蘇長信。我渾身一顫。果然,他說,我是蘇長信。我以為他會接著說,我就是喜歡你的那個蘇長信。但他隻是說,這本《全唐詩》,送給你,天寒地凍,保重身體。陽光斜斜地照在他的頭發上,一股成熟的小麥曬在陽光底下的味道升騰起來,我又是一顫。

整個冬天周末,他都靜靜坐在我旁邊。他也背英語,但常常背著背著就睡了過去。我們幾乎再沒有對白。他一天十次從我的教室門口走過。我也特意換了靠窗的座位。我期待他的告白,還猜測過種種可能,時間場合地點方式。

有人送來小紙條:於小落,下午放學後在教室等等。我有話和你說。張易。張易是蘇長信的死黨,一定是他有話托張易告訴我。可終於等來張易時,他卻怯怯地說,於小落,周六是我生日,你能和我一起過嗎?我,喜歡你。希望土崩瓦解,我艱難地說,對不起,我沒空。隻來得及轉過身,淚水就再也忍不住轟然落下。

蘇長信,這種徹骨的期盼和失望,你能不能想象?好吧,既然你有你的身份和驕傲,必須沉默不語,那我也有我的任性和自尊,決然守口如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