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我看見了林巧巧,穿著白色的短裙,頭發用一條淡黃色發帶束成一個髻,神情漠然,仿佛做夢一般,她輕輕地穿過街道,應該是去菜市場買菜。這個夏天,她沒有去練習,也沒有去演出,一直呆在家裏,照顧她的奶奶,聽說,自從她奶奶吞下了寫著秘方的油紙後,就病倒了,不嚴重,但也不出了門。
她回來時,兩手拎滿塑料袋,袋子裝得滿滿的,是蔬菜水果肉類和一些日用品。她依舊漠然,仿佛置身於世界之外,隻存在於自己的身體裏。
自從那天她的奶奶當街大鬧又偃旗息鼓表示從此把恩怨都化解之後,她的心裏卻多了一層怨憎,那怨憎不是浮在臉上,映在眼底,而是從皮膚裏,毛孔裏,像磁場一樣輻射出來。我們鬥了這麼多年,這一點,我自信很敏銳。她仿佛一隻兔子,在完好的皮毛之下,受到了嚴重的內傷。她一次也沒來過薑餅店,也不再笑著和小薑聊天,聊大薑的種種。
她路過薑餅店,仿佛隻是路過一顆樹。
大薑在一周後回來,頭發依舊那麼長,皮膚依舊那麼暗,衣服還是常見的黑T恤,褲子還是牛仔褲,沒有風塵仆仆,沒有歸家的歡喜,就像不過是放學回來一樣。走進堂屋,穿過過道,直奔後院,找鴨鴨去了。
以後的日子,大薑的行動變得詭異,他常常接了電話出去,回來後有時莫名歡喜,有時莫名失落,偶爾也會發發脾氣。
奶奶問他在忙什麼,他隻淡淡地答,沒什麼。
他有時也在房間靜坐。偶爾畫畫,彈琴。我去看他,他也不理我,他不說話,我就在他書桌前的椅子上坐下。
那天我在書桌上看到一疊相片,剛衝洗出來的。我拿起來看,原來是大薑這次旅行的照片,七八個男女同學,除了大薑,一個也不認識。
我注意到一個女孩,長發,微卷,穿牛仔短褲,白色蕾絲邊上衣,每張合影裏,她都和大薑依偎在一起。有一張,大薑的手,環住她的腰。還有一張,她的頭,埋在大薑胸前。顯然有著與其他同學不一樣的親密。
我舉著照片問,誰呀,這是?
大薑瞄了一眼,說,安綺。
安綺?就是那個常打電話來的,聲音嗲嗲的安綺?我反問。
大薑說,啊。
大薑還是那麼無所謂的,斜著身子,看了看他剛剛畫的畫,一排一排杯子,陶瓷杯子,玻璃杯子,木頭杯子,塑料杯子,一隻挨著一隻,排列成排。這樣的畫也真夠無聊。又不是杯子雜貨鋪。
我很想問他,那,你究竟喜歡哪一個呢?洛洛?林巧巧?安綺?可想想,自己這樣問也真夠無聊的。
我偷偷抽出一張照片,拿走了。我用一個舊信封裝起來,寫上姓名地址,貼上郵票,投進郵筒。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林巧巧將在三天後收到它。
當然三天後,林巧巧沒有告訴我她收到了它。
卻在半個月後的黃昏,林巧巧披著一頭濕漉漉的長發,穿著拖鞋,匆匆跑來,隔著薑餅店的櫃台,對我說,跟我來。說完轉身就走。
我想也沒想,跟上了上去。
我們一路小跑,跑到街頭的小菜市場,她放慢腳步,示意我慢慢走。小黃昏的小菜市場,隻有夕陽照在滿地的菜葉子和垃圾上。一根大柱子後麵,有兩人麵對麵側身而站。林巧巧閃身躲進附近的一根大柱子後,同時示意我躲進另一根柱子後麵。
從我這邊望過去,麵朝這邊的,是女孩,長卷發,濃厚的直劉海,是照片上的安綺。背對我的,是大薑。
安綺低著頭,臉上似乎有淚痕,像剛哭過。大薑雙手插在褲兜裏,眼睛望向遠處。他說,能怎麼辦?該怎麼辦怎麼辦吧。安綺不抬頭,肩頭一聳一聳,說,可是我害怕。大薑說,有什麼好怕的?醫院裏天天都有那麼多人做人流手術。安綺不說話,隻是哭。大薑把目光收回來,雙手扶住她的肩,別哭了,你哭了一下午了,我又不是故意的。安綺抬起頭,期待似的大薑,問,那你,你愛我嗎?
大薑把手拿下,重重地一甩,天哪,你又來了!我說過了,你不要拿這麼複雜的問題來為難我!好不好?
安綺深呼吸一口,一咬牙,抬起右手,“啪”地甩了大薑一個耳光。清脆響亮。然後她說,我借給你的錢,不要還了!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安綺大步跑開,大薑一臉漠然,沿著台階往下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