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後來又見到流玥的時候,翼風委實吃了一驚。
她長高了許多,儼然已有些少女的身姿,但是她的眼睛,依然像泉水一樣清澈見底,他一眼就認出了眼前戴孝的孩子,就是四年前在草叢裏哭泣的小女孩兒。
流玥說:“我媽媽過世了,我沒有其它的親人,所以我來找你。”
翼風有些驚異,她是怎麼找到他的?就是神通廣大的帝晏後來為了些事情再要找他,都得派出幾十個侍衛來到處轉悠。
流玥回答:“我感覺得到你在哪裏。”
後來他發覺,這女孩兒的法力異乎尋常的強大,一經修煉便進境神速,百餘年後即成為精族最強的祭師。
但是,“你來找我有什麼用呢?”我連給自己做飯都是一頓生一頓熟,怎麼照料你?
流玥看他,嘴抿成一條直線,過了會,她說:“我想學劍。”
這倒是不難。翼風熟人不多,不過也有那麼幾個,不巧大部分劍法都不錯,而且其中有幾個很愛收徒弟。理理人脈,翼風決定送流玥到吳林山桑鏡那裏去學劍,不光因為桑鏡的劍法十分高明,而且她是個女人,門下又收了許多小女徒,想來該是最合適的。
主意打定,翼風就把孩子送了過去。流玥那時已生得眉目如畫,言談間也顯得十分聰明,桑鏡歡喜得很,沒有二話就留下了。
翼風告辭之後,一路遊玩一路走,才走了十五天,桑鏡便遣了徒弟追上他。
回到吳林山一問,桑鏡說:“你沒發覺走了這幾天,我們這裏已經變樣了嗎?”
呃,翼風倒是發覺了,但是沒敢往那裏想。一個十歲的孩子,還是個女孩子,不至於吧?
“她把這前前後後的花全毀了,說是要做藥,這也罷了,她做的藥還騙著她那些師姐喝,合著拿她師姐們試藥呢,害得我這兒的徒弟們上吐下瀉,一個個臉綠得跟進了菜園子似的。還有,前麵那兩棵雕棠,原是我師父種下的,如今好容易長得這麼大了,她非說那樹不吉利,百年後必招禍害,難為她,那麼小的人居然就能把那兩棵樹全砍了。這幾日,她摔了多少盆兒碟兒就不提了,連椅子也弄壞了多多少,想都想不通她怎麼弄的,翼風,你要是再遲來幾日,隻怕我們就要站著說話了。”
翼風一輩子沒那麼狼狽過,這桑鏡是同他師父並輩的人,他小時候還指點過他劍法,人家總算涵養不錯,說話總還客客氣氣,沒把他也一塊數落進去。最後也隻說:“我這裏也是曆經好幾代才經營起來的,可不想到我手裏給拆個幹淨。”
翼風隻好帶她回去。
她自己收拾好東西,低眉順目,安靜無比。
翼風本來是打算好好教訓她一頓的,可是看見她這個樣子,就隻剩下歎氣的份。他問:“為什麼要這麼做?”
她輕輕地說:“我想見你,我想跟你學劍,我不想跟別人學。”
她的聲音軟軟的,像當初的那雙小手,在說不清何處輕輕地撫過,翼風的心底忽然也變得柔軟起來。
但是,他還是不可能留她在身邊。
於是,流玥有了第二個師父,這次堅持得長些,足足一個月。接著,半年裏又換了七個師父,最長的兩個月,最短的三天。好在,翼風的麵子其實比他自己以為的要大得多,所以大家都客客氣氣,但是非常堅決地將她送回來。
最後,他送流玥去朝歌山,昆首道人那裏。
“如果他也不行的話——”翼風想,該說重一點的話,“那我就再也不管你的事了。”
女孩兒驀地站住腳步,看著他,“為什麼?”她的眼底像忽然有兩團火焰在燃燒那樣,亮得刺目。
為什麼?哪有什麼為什麼,翼風苦笑,隨口嚇唬嚇唬這孩子的話罷了。
然而,女孩兒卻不知從他臉上看見了什麼,他驚異地看著她眼中的火焰漸漸熄滅,變得沉靜如水。
“明白了,”她輕輕地說,“我不會再麻煩你了。”
她去了朝歌山,拜了昆首道人為師,而後修煉百年。出師後,她似乎一直過著居無定所的生活,遊走於天地之間。他遙遙地關念著她,聽到許多她的傳聞,也知她越來越強。百年中,兩人也有過幾度邂逅,翼風發現昔日如泉水一樣清澈見底的眼眸已變得冷漠如冰,拒人千裏之外。然而,對他而言,心底深處的印象依然是他頸間的那點溫暖,是等候在寺廟門外的身影,是那柔軟的聲音:
“我想見你。”
當翼風在流玥的床前,握起她的手,掌底的溫暖瞬間喚起了無數紛雜的記憶。
那始終是,他生命中唯一的溫柔。
翼風雙手交握,輕輕地抬起那隻手,舉到唇邊。指尖的溫暖仿佛透過雙唇,沁入血脈
他閉上眼睛,眼前仿佛出現了另一雙眼眸,那裏麵的痛苦,那麼深入骨髓的痛苦,讓看見的人都覺得不堪重負。
怎麼辦呢?還是……繼續裝傻吧。
生平第一次,翼風覺得自己有些卑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