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湘蘭從上海一回來,就有無數的電話找她。
第一個就是母親。母親在電話裏說,死丫頭你幹什麼去了?那麼多天沒有音信。尹湘蘭一聽母親的口氣,知道她急壞了,就撒謊說出差去了。母親說,出差你也要告訴媽一聲啊。我都準備上你那兒去了,我想你是不是一個人在家煤氣中毒了。後來我打電話給蘇新茶,她說她也不知道,我又打電話給白雲白,她才告訴我你到上海出差去了。
尹湘蘭心裏很感謝白雲白,沒有戳穿她。她敷衍母親說,出差是臨時決定的,走得很急,忘了告訴你。尹湘蘭不是本地人,她是大學畢業後留在省城工作的。她的父母還在老家那個小城,他們對這個離異的女兒很惦記,又夠不著,所以要求她每周打一個電話。
尹湘蘭一直堅持得挺好,可羅伯特來的那個周,她的生活完全亂了套,電話也就忘打了。
尹湘蘭在電話裏好一陣認錯,母親還是不放電話,最後終於說到了她最想說,而尹湘蘭最不想聽的話題上:怎麼樣?最近有沒有什麼新情況?
尹湘蘭心知肚明,但還是裝傻,什麼新情況?母親說,對象啊,有沒有人介紹?尹湘蘭說,媽,跟你說過多少次了,我不想再結婚,你就別為難我了。母親說,不行。你不想結婚,我還想要外孫呢。
湘蘭,你才三十多歲,一輩子長著呢,沒個人陪你媽不放心。尹湘蘭試探地說,如果你非要我嫁,我就嫁到外國去。不料母親說,外國也行啊,隻要他對你好。尹湘蘭沒轍了,隻好說,好好,我一定努力找一個,行了吧?母親這才沒話說了,放了電話。
其實尹湘蘭根本沒有勇氣嫁到國外。盡管她十分想念羅伯特,特別是一回到家,回到這個房間裏,就能感覺到羅伯特留下的痕跡,被單上也散發著羅伯特身上的特殊體昧。但一想到要隻身一人到國外去生活,她就有些膽怯。她畢竟不是二十來歲的年輕姑娘了。
這次與羅伯特的上海之行,讓尹湘蘭陷入了重重矛盾之中。雖然羅伯特還是對她一如既往地好,她也很愛羅伯特,但兩人的文化差異隨著接觸的廣泛和深入開始漸漸顯現出來。羅伯特的那種優越感,那種對中國人的輕視也越來越不加掩飾了,讓尹湘蘭感至Ⅱ了壓抑和不快。比如尹湘蘭在公共場合裏,把手中的廢棄包裝物丟進垃圾箱,他就會大張旗鼓地讚揚,好像見到了什麼稀罕事,那讚揚顯然是話裏有話的。尹湘蘭就說,這不值得你大驚小怪,現在許多中國人都這麼做。羅伯特說,不,你很有教養,你不像一個中國人。
尹湘蘭說,我覺得“你不像個中國人”這樣的話,對我來說不是誇獎,而是輕蔑。羅伯特連忙說,親愛的蘭,你很好,你很完美。我愛你。但你不能要求我愛所有的中國人。尹湘蘭說,我當然不會要求你愛所有的中國人,但你至少應該尊重。你看你那天,對我的女友都不夠尊重。
羅伯特聳聳肩,不再說話。
這樣的事情起初發生時,尹湘蘭雖然不快,還是笑笑作罷了。
畢竟在戀愛中。但次數多了,尹湘蘭的自尊心開始受不了。她說,羅伯特,我覺得你對我們中國人有偏見。羅伯特說,不,不,我很客觀。尹湘蘭說,就算是有些中國人缺少修養,不夠文明,你也不用這樣隨時隨地地拿話來說。你要接受我,就應該接受我的家人,我的朋友,還有我的祖國。羅伯特又那樣聳聳肩,顯然是不以為然。
當羅伯特不以為然時,尹湘蘭就會覺得他的個子特別高,特別壯,讓她感到特別壓抑。他俯身看她,藍眼睛裏滿是居高臨下的神色,沒有了愛。這讓尹湘蘭感到不踏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