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而言之,到了後來,我更加抗拒威爾森那使人反感的、絮絮叨叨的忠告和建議,並且對他的自大越來越無法忍受,我甚至將自己的怨恨越來越直接地表達出來。前麵我說過,在威爾森和我之間特殊的互動交流的基礎上,在這幾年同學生涯中,我們很有成為好朋友的機會。可是,即便在即將畢業的那幾個月中,他將自大稍稍收斂起來的、故作成熟的舉動,還是沒法讓我對他的恨意有所減輕。因為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對他的恨意好像被他發現了,從那以後,他不但老是躲著我,並且還把避之唯恐不及的樣子表現得很明顯。
大概就在這段馬上就要離校的時期,我記得一場嚴重的爭吵在我跟威爾森之間爆發了,當時他竟然一反常態,將平時的成熟冷靜全然拋開,公然跟我吵了起來,完全不像是那個說話細語輕聲的人。那時,我深深地震撼於他說話的神態、語調以及外表,並被深深吸引了,使孩童時期的模糊印象又在我腦海中浮現,這是份非常混雜而古怪的記憶,好像在記憶形成之前就已經存在了很久很久。有一股無法遏製的激動在我心頭湧起,它在告訴我,其實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就已經認識了眼前這個人——這是一份無比遙遠的記憶。可是,這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在我腦海中如驚鴻一瞥,轉瞬即逝,我將之特別提出,是為了對那時我跟威爾遜劇烈爭吵的情形加以說明,而那也是我們的最後一次談話。
雖然有無數的小隔間存在於我們就讀的古老而寬大的校舍,幾間相互連通的大房間卻也有好幾間,大多數學生就住宿在這些大房間中。可是,這棟校舍建築物的整體格局比較糟糕,零星的小角落遍布各處,所以,向來擅長精打細算的布朗斯比校長就將這些零碎的空間改選成了微型寢室。這種微型小寢室隻能住一個人,而威爾森就在這種微型寢室裏住宿。
有天晚上,我剛剛結束了跟威爾森的劇烈爭吵,就趁著大家都已經入睡的便利,從床上起來,拿著油燈在狹窄的長廊裏輕手輕腳地走著,到了威爾森的寢室。很久以來,我心懷不軌地策劃了很多對付他的詭計,不過一直都未能成功。這一回,我終於逮到了整理他的好機會,我一定要讓他明白,我對他的恨以及討厭有多麼深重。到了威爾森的寢室之後,我先把提燈用遮光片蓋好,放到門外,再躡手躡腳地走到房間中,我往前走了一步,他發出的均勻呼吸聲清晰可聞,嗯,他的確睡著了,然後才又回到門邊,把油燈拿在手裏,悄悄地走向床邊。睡簾垂在床的四周,我依計而行,輕輕地、一點點地把簾子打開,再用提燈明晃晃的光線照射著沉睡中的威爾森,我當然也毫不客氣地凝視著他的臉。就這麼看著看著,我突然覺得一陣麻木,胸口惡心,膝蓋顫抖,渾身冰冷,一種茫然的恐懼感徹底攫住了我。我大口呼吸,並謹慎地把提燈靠近威爾森的臉。我問我自己,這張臉真是威廉·威爾森的嗎?看著這張酣眠中的臉孔,我跟自己說,這張臉確實就是威爾森的,可是又禁不住戰栗地想,但願這張臉並非是威爾森的。他的臉為什麼會讓我這麼驚慌失措呢?在凝視他的時候,我的腦袋也暈暈乎乎地轉著,無數紛亂的想法一股腦地冒了出來:不,這肯定不是威爾森的臉,醒著的威爾森可不是這樣啊!我們不是有著一樣的臉孔輪廓和姓名,並且還在同一天入學的嗎?他不是還莫名其妙地故意模仿我嗎?他能惟妙惟肖地模仿我的行為舉止、我的習慣、我的聲音語調和我走路的樣子。原來一個人僅憑模仿,就真的可以變為另一個人。真的是他嗎,眼前酣眠中的這個人,確實就是威爾森嗎?看上去他一點也不像我啊!這張臉和這些念頭嚇壞了我,我再也無法承受,就趕緊把燈熄滅,輕輕地從這間寢室離開,然後,頭也不回地從學校離開,自此之後再也沒有回來過一次。
連續幾個月我都在家裏晃蕩,隨後,就到了最高端的貴族學校伊頓公學讀書。說起來這幾個月也不算長,可的確讓我逐漸把布朗斯比學校的那些事都淡忘了,或者說,即便再想起來,也沒有那麼深刻的感受了。我那時覺得,那真相的戲劇性也沒有那麼強烈了。大概,我對自己的理智和判斷力真的應該好好審視一番,當時自己居然那麼容易地就被威爾森的詭計騙到了,我那與生俱來的想象力,還真是豐富到了可笑呢。現在,時光流轉,我雖然已經到了伊頓公學,可是依舊困惑於曾經發生在布朗斯比學校的事。在新的學校中,我像個沒有思想的蠢蛋一樣生活,更加放蕩不羈,過去就隻剩下了一抹淡淡的回憶,昨天成了一團無足輕重的泡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