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師慧澄,是一位高僧。他說我前世是西天佛祖座下的弟子,領了佛祖的金旨,下凡往東土震旦除妖:這便是我的此生此世。做一個除妖人,是我今生今世的使命。那時,我年紀尚小,聽了這話,將信將疑,心中很是害怕,就算是真的,我又哪裏擔得起如此重任?我問師父:
“妖精長什麼樣子,我哪裏認得出它們?”
師父回答說:
“汝有慧眼。”
但我不知道那“慧眼”何時睜開。
師父帶我雲遊,不去名山勝川,專往熱鬧繁華處走。師父說,大隱隱於朝,中隱隱於市,藏在荒山野嶺之中的,俱是一些不足掛齒的小妖小怪。我們來到京城。其時,昏君當道,任用權臣酷吏,殘害忠良,欺壓百姓,行的是暴政。一路行來看到的俱是不平事。我問師父:
“妖可在京城?”
師父答曰:“用汝慧眼。”
忽見一團煙塵滾滾而來,原來是一支馬隊,隻聽人們紛紛喊,“張衙內來了!”避之如虎狼。為首那人,身穿大紅錦袍,騎一匹四蹄踏雪的大黑馬,在鬧市人群中,橫衝直撞,如入無人之境,一頭撞翻一個躲不及的賣炊餅的老漢,十幾騎馬蹄從老漢身上踏過。馬隊一溜煙過去,老人倒在塵埃中,七竅出血。我憤憤不平,說道:
“這衙內,必是個妖精。”
師父答道:“差矣!那不過是個肉身凡胎的小小惡徒而已。”
我又說:“那他的老父,當道權臣,必是妖孽!”
“否,”師父又道,“那也不過是個肉身凡胎的惡人罷了。”
“那,”我衝口說,“妖在龍廷,是君王。”
師父大驚,“休得胡言!君王是上天之子,怎會是妖孽?癡徒未悟啊!”
我鬱鬱不樂。京城有座鐵馬寺,是座古刹,我們就下榻在那裏。鐵馬寺住持和吾師慧澄是老朋友,也是有道高僧。他們日日講座參禪,拈花微笑,空明澄靜。我卻被“誰是妖孽”這問題滋擾著。忽一日,娘娘來鐵馬寺進香了。這娘娘,是當今聖上最心愛的一個貴妃,三千寵愛集於一身。前一天,城裏即清街蹕道,通往鐵馬寺的大路,鋪了細細一層水洗過的黃沙,陽光一照,金燦燦一條金路。鐵馬寺內,則是紅氈鋪地。一幹小沙彌,都被圈在後院,不得出入。唱經的僧眾,人人一領新袈裟。我也夾在唱經的隊伍裏,這是鐵馬寺住持特別的恩許。一陣香風襲來,那香,不是花香、脂粉香,更不是廟堂香爐裏焚燒的檀香伽楠香。我被那不明就裏的香氣一下子熏得亂了方寸。我忍不住偷偷抬起了眼睛,這一眼,我永世難忘:我看見了一個讓世界迷亂的仙姬!還有那香氣的來源出處,那是讓魂靈出竅的女人的肉香。
刹那間我醍醐灌頂。心中的慧眼張開了。
我在佛堂念了一夜《金剛經》,天明時分,我來在了師父的榻前,我啞著喉嚨對師父說道:
“我看見妖精了。”
那一天,對我和師父來說都是一個特別的日子。他把我帶進鐵馬寺後院一間秘密的靜室中,四壁沒有窗戶,門是唯一出口。我們一走進去,師父就把門緊緊閂上了。密室像黑夜一樣黑,我摸索著點上了蠟燭。這時我看到師父手裏捧著一隻缽,那隻紫銅缽盂,我再熟悉不過,從我記事起它就在師父身邊,貌不驚人,卻從不離師父左右。隻聽師父對我說道:
“拿水來。”
屋角有一口缸,缸裏有井水。我舀起一瓢,不知道師父要我做什麼。
“倒進缽中。”師父吩咐。
我把水注入缽裏。師父雙手捧著它,漸漸地,水麵上升騰起一縷縷白汽。白汽散後,缽中的水,變得至清至澈。
“這隻缽盂,乃佛祖所賜,你看它,外周四際,能結萬緣,貯水於中,即成明鏡。用它拿妖,原形立現。”
師父一邊說,一邊捧它麵南而立,我用手指蘸了一下缽盂中至清至澈的甘露,放在舌尖,舔了一舔,立時感到一種通體透明的涼爽和快意。我凝視著水麵,看它漸漸浮出一個幻影,一隻火紅的狐狸,出現在缽盂之中。
火紅的、尖尖的小嘴,媚長的眼睛,十分安靜。是一隻九尾狐,九隻蓬鬆的大尾巴,成扇形,像開屏的孔雀一樣突然豎了一豎。我又聞到了那妖異的令我動蕩的肉香,這讓我憤怒。
“師父,妖精在此,還不快用此缽,逼它現身?”
師父卻不慌不忙,慢慢道來:
“當日妲己,就是一隻九尾妖狐。此種孽畜,最會禍亂人間,迷人心性。不過,也是合當有此劫,當今聖上和這孽畜,在前世本有一段孽緣,如今孽緣未滿,待孽緣完滿之日,我自會收服此妖。”師父說著抬起了眼睛,那眼睛裏掠過了一種我不能了解的東西,“收服此妖,我一生的功業也就了了。這缽盂,就該交到你手中了。”
我明白了師父為何要帶我來京城。他日日於蓮台之上,打坐參禪,無憂樹下,拈花微笑,其實卻身負使命。自那日之後,他再沒有對我提起“妖姬”這兩個字眼。我們師徒,在那鐵馬寺中,一住就是三年。三年裏,我修習各種功課,領悟佛法真諦。而師父,與那鐵馬寺住持,仍舊是日日高坐,談經說道。秋天又來了,禪院中那一棵桂樹,開了一樹的桂花,香飄十裏。這已經是我第三次見它開花。月亮,也快到它一年中最圓的那個時辰了。俗世的人,要過中秋節了。忽一日,師父不見了。鐵馬寺住持說,慧澄大師於後院靜室中閉關,任何人不得騷擾。我的心突然怦怦怦一陣急跳,血湧到了臉上。我知道,那一刻,到了。